人與人之間啊,真不該如此脆弱。
但情人與情人之間,卻常常需要斷裂得無比徹底才能釋放彼此。
<16>
模擬考成績公佈了全校名次,我第一百零八名,在班上排名二十,差強人意。
小青就厲害多了,她只有數學小敗,其他的都超過我,全校名次是六十六。
「六六大順,距離台大又近了一步。」她這麼說,然後要到我打工的咖啡店小小慶祝一番。
我當然說沒問題啦,還說要給她半價優待,小青高興地打電話跟金石堂請假。
晚上六點,小青換下制服,跟我一齊走進店裡,選了個靠近牆角的地方坐下。
「那杯肯亞應該就坐在這附近吧?」小青才是觀察敏銳的人,她一進店裡,就尋找電源插座,想要碰碰運氣。
「不曉得今天他會不會來就是,有時候他下午就會來了。」
我說,看見阿不思遠遠朝著我搖搖頭。她不僅鼻子靈,耳朵也很靈光。
小青從我的口中知道阿不思的神技,但她可沒膽跟阿不思胡謅奇怪的咖啡名。
跟不熟的人亂哈拉違反了小青的本性,所以我也不怕她突然代替我向澤于告白。
小青她點了一杯藍洞咖啡,還有一盤義大利青醬麵。
肯亞先生大約在晚上八點才來,那時小青早就嗑光了桌上的食物,雜誌也翻了三本。
不過肯亞先生今天不點肯亞,而是兩杯拿鐵。
我端著兩杯拿鐵放在澤于跟他野蠻女友的桌上,偷偷跟澤于打暗號。
於是他笑笑拿走了奶量尤少的那杯。
但就在我轉身要回到櫃台的時候,我聽見小青驚呼一聲。
回頭看,一杯咖啡已經空了,因為它淌在澤于的臉上。
「你竟敢這樣對我!你知不知道這樣我會很丟臉?你存心讓我難堪!」野蠻女友憤怒地瞪著澤于。
小青看著這一切,張大嘴巴用誇張的嘴型告訴我「那女人是個瘋子」。
I can’t agree with you anymore,我不能同意小青更多。
然而澤于似乎沒有太大的情緒反應,彷彿早料到那杯拿鐵會像多年前機車廣告中郭富城被女友潑了杯水一樣,淋在自己臉上。
「如果你不想寫你就說啊!我會逼你寫嗎?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野蠻女友振振有辭地罵著。
但她發現澤于的表情竟是那麼漠然時,她的情緒再度瀕臨爆發極限。
她的手猛然抓著澤于面前滿滿的咖啡,眼睛瞪大。
「夠了。」阿不思一手壓下野蠻女孩手中的咖啡兇器,一手將一杯冰開水放在桌上。
「如果妳一定要潑,潑冰開水,不然地板妳來擦。」
阿不思冷冷地說,與野蠻女孩之間的咖啡杯正自僵持著。
野蠻女孩忿忿瞪著阿不思,有些發窘,有些牽拖式的憤怒,不肯、也不甘就這樣屈服。
此時,店裡的每一個人都往這邊猛瞧。
好像還聽見右邊桌的好事客人,正打賭第二杯咖啡會不會跟著潑上。
「抱歉,地板我會擦的。」澤于面無表情地說,摘下滴著飲料的眼鏡。
然後慢慢撥開阿不思跟野蠻女有的手,將拿鐵慢慢倒在自己臉上。
棕中帶白的咖啡液自額頭順著高挺的鼻樑而下,然後分成無數條小河流,小河們在寬闊下巴上瀑布落下,最後浸溼了黑色的襯衫。
阿不思沒有很驚訝,酷酷地拿著冰開水就走。我跟小青卻傻了。
野蠻女孩卻略微得意地看著澤于。
想必,她會將這件事當作「男友珍貴的道歉事件」大喧大擂。
「我們分手吧。」澤于沒有閉上眼睛。
即使大家都震驚店裡正發生的一切,所有目光都不留情地集中在他身上。
但澤于的表情並沒有分毫狼狽,而是一種堅定。
沒有妥協空間,因為不帶感情。
「你這是什麼意思?」野蠻女孩的聲音變得很軟弱,但她的眼神兀自強裝憤怒。
澤于沒有說話。他要說的,在三十秒前,已經淋在他的臉上。
「你會後悔,到時候你回來找我,就不是兩杯咖啡淋在臉上可以解決的!」
野蠻女孩大聲咆哮,然後抓著Prada包包衝向店口。
在她奮力推了門一下時,自動門沒並沒有立刻打開,而是震了一下。
當她看見透明門上的玻璃並沒有映射出澤于跑過來拉住她的身影時,她又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當作這段戀情不甚優雅的句號,忿忿走出門。
而我呢?當我回過神時,我正拿著一條毛巾塞在澤于的手裡。
他苦笑,然後將臉揩乾。
「出糗囉。」澤于說,然後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能不笑嗎?我心裡開心的要命。
後來據小青說,我當時笑的跟白癡一樣,好像當選總統的不是阿扁而是我。
<17>
我跟澤于一起拖完地、擦好桌椅後,他請了我一杯卡布其諾。
他自己當然要了杯肯亞。
「為什麼要分手?」我問。
「不該分嗎?」他答。是很該。
「我問錯了,你為什麼要用<將咖啡倒在臉上>的方式提分手?」我問。
「看一本網路小說學的。」他笑。
「啊?哪一本?」我好奇。
「開玩笑的。既然是我提的分手,心中有些虧欠,況且,用鍵盤寫信這件事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老虎已經咬了我一口,不妨再讓牠多咬一口,這樣我心裡的壓力會釋放不少。」他端詳著溼掉的襯衫,然後多解了兩顆釦子。
翻譯過來,大概是:衣服溼都溼了,再潑一次也沒關係。
然後我想起阿不思上上個禮拜跟我說的,愛情不談愧疚這檔事。
說到底,阿不思還是最酷的。
「那你,當初怎麼會跟脾氣這麼......這麼剛烈的女生在一起啊?」我問,把「野蠻」兩個字鎖在喉嚨裡。
「她是我在交大資科bbs站認識的網友,在線上她挺溫柔婉約的,後來見面只覺得她嬌氣了點,也沒什麼。」
他說:「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所以說,網路真是臥虎藏龍。
母老虎,跟恐龍。兩者都不能讓人全身而退。
「後來呢?後來為什麼會變得不溫柔婉約?」我問。
我得記錄下嗜喝拿鐵的女生有什麼毛病。
「就像咖啡一樣,再好的咖啡放久了,也難免變質吧。」他還故意嘆了一口氣。
此時他從玻璃的反射察覺到小青正在跟我擠眉弄眼,知道了她是我朋友。
於是澤于轉頭跟小青揮揮手。小青尷尬地將臉埋在八卦雜誌裡。
「那很簡單啊,下次選白開水不就得了,放再久還是同一個味。」
「熱開水久了會溫,溫開水久了會冷。不一樣的溫度就不會是一樣的感覺。
「冷開水呢?放再久都還是冷開水。」
「我不喜歡喝冷開水。」
從那一次對話後,我開始努力思考我有沒有可能是一杯冷開水。
偶而,還會徵詢「重要他人」的意見。
起先是爸。
「爸,如果要用一種飲料形容你的女兒,你會拿什麼形容?」
我拿著從店裡帶出來、沒賣完的小蛋糕,擺在桌上。
「飲料喔?這個很難喔!」爸隨手拿了塊蛋糕塞進嘴裡。
「快點啦爸!」我催促著,他既然生了我就應該為我長得像什麼飲料負點責任。
「你爸書沒念很多,不太會形容啦!」爸爸口齒不清地說。
他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電視上,千篇一律的政治人物談話節目。
每次爸看政治節目就會進入睜眼冬眠的狀態,對外界的刺激都沒太大感應,真是浪費了那塊可口的草莓蛋糕。
不過他現在已經好多了,回想起在今年初總統大選前的激烈口水戰時,爸僵在[词语过滤=#311]上的表情還讓我以為他中風了。
「人/飲料」這樣的問題好像真的很難,看來需要聰明的我幫他轉個彎。
「爸,如果你女兒要變成一種飲料,你希望是哪一種?」我這樣問總行了吧。
「亂問一通,我怎麼可能希望我的女兒變成一罐飲料?」爸很有義氣。
「好啦,如果你希望這世界上有一種飲料是你的女兒,你希望是哪一種?」
於是我又轉了個彎。爸的臉上一塊藍一塊綠一塊黃的,都是電視上的光影。
「維士比。」爸答又塞了塊蛋糕,嚼了起來。
「......」我沈默了。
過了很久,進了廣告。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妳是一瓶維士比?」爸回過神來,看著我。
「我不想知道。」我還沒從霹靂打擊中回復過來,靈魂持續出竅。
「是三洋的。」爸補充。
「啊?」我還在恍神,沒有從驚嚇中回復過來。
「只有三洋正港的維士比才是我的女兒。」爸用力強調。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我摀著耳朵尖叫跑上樓,完全不想知道維士比跟我之間的關係。
然後是哥。
「哥,如果你非得要用一種飲料來形容我,你會用哪一種飲料?」
我拍拍哥哥的肩膀,鼓勵愚笨的他好好動動久違的腦子。
「妳們這些懷春少女整天就喜歡做心理測驗,哎真是可憐啊可憐,還不如陪爸看點政治口水戰,多少會學到怎麼講冷笑話啊?歐??歐???」
哥哥用力哀嘆著,用棉被捲住自己慘叫。
他也不想想自己。哥到了國中的時候還一度以為自己是忍者,整天鬼鬼祟祟地想隱形,還纏著爸爸問我們家是不是有日本伊賀忍者的血統。
盡作些別人國小低年級才會做的蠢事。
「你就當同情我懷春,告訴我我到底是哪一種飲料!」我一腳踩著裹著棉被的他,用力壓下。
「呵呵呵,既然妳都承認懷春了,那就賜妳一杯春酒吧!」哥哥全身怪動著。
「春酒又不是酒!你給我認真想!」我一拳打在棉被上。
「好吧好吧,懷春少女的最佳飲料,當然是電視廣告裡充滿戀愛滋味的水蜜桃汁啊,那個李麗真不是演了部蜜桃成熟時?就是這個意思。」哥的表情很正經。
正經到我很想弒親。
把我生下來的娘當然也不能放過。
「媽,如果妳一定要生一種飲料下來,妳會生什麼飲料?」
我在廚房幫媽切蘿蔔。
「妳爸不是說了嗎?維士比啊。」媽毫不在意地說,將鍋蓋蓋上,爆香。
「維士比?」我很震驚,幾乎啞口無言。
「妳爸想要我就生給他啊。」媽說。語氣甜蜜,但內容殘酷。
看起來,哥哥居然是家裡對我最好的那個人。
然而,不管是維士比或是色色的水蜜桃汁,至少我確定自己不是一杯不被澤于喜歡的冷開水。
但,我懷疑阿拓正是一杯,不折不扣無色無味的冷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