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琉璃之恋

　
    文 / 一缕烟★寻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有君兮君不知。
　　
　　（1）
　　褒国，阳春三月的早上，花红柳绿，莺声婉转，一片姹紫嫣红。
　　她低头走在路上，美丽的风景留不住她的脚步，她依旧步履匆匆，她要去采桑。
　　远处，海棠花下一群红颜素服的翩翩少女正在捉蝴蝶，嬉戏，银铃般的笑声传到她的耳朵里，像是一朵花，在她心间一层一层绽放，看得她心驰神往。
　　许久，许久，她舒了一口长气，眼底透出满满地落寞，这样的日子于她，是一种奢侈。
　　
　　她，褒姒。
　　十三岁，正好的豆蔻年华，却注定要在采桑喂蚕，洗衣做饭的琐碎中一点点逝去。念前事，怯流光，她到底心有些不甘。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个美人胚子，是要大富大贵的，而养父母只有听到这些话时，才会给她点好脸色，她不明白她的美貌为什么会让他们笑得如此灿烂，她只是卑微地想，在最美丽时，能遇见一个人，一个她爱的男人。
　　
　　她每天依旧采桑，织锦。平静乏味的生活因那小小的愿望，让她生出一丝欢喜，独自一人时，她会望着远方，轻启朱唇，低低吟唱。
　　
　　她没想到，他来的那样快。
　　
　　在桃花开得正艳时，他来了。他说她像雨后的一抹桃花，冷艳，妩媚。

（2）
　　那日，阳光浓烈，喧嚷的集市上尘土飞扬。
　　
    她与养父正在卖山桑弓，她身着素衣，容颜似雪。周围的男人无不驻足，指指点点。她坦然自若，用倔强，冷傲的姿态抵御着那些男人揶揄的眼神，她看着他们在她凌厉的目光中，节节败退，不由掩面偷笑。
　　
　　这时，远远的，她看到他缓慢而优雅的向她走来，一袭青衣，手持罗扇，瘦削白皙的面庞于华美中透出一股忧郁，他定定地看着她，竟是暧昧的情愫。瞬间的恍惚，她低下头，似一朵微风中的夏荷，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挂满了娇羞。很多年以后，他才告诉她，那时她美得像是雨后的一抹桃花，冷艳，妩媚。
　　
　　“在下褒洪德，请问姑娘芳名？”他的声音竟这样好听，轻柔地想让她落泪。
　　
　　她不敢看他，站在那不停地搓着衣角，不知所措。
　　
　　还好养父在一旁急急地说，这是我的女儿，褒姒。
　　
    他走时，买走了所有的山桑弓，给了养父三倍的价钱，然后把一个琉璃玉佩轻轻放在她手中。
　　
    淡紫色的琉璃，玲珑剔透，流光溢彩，她握在手中看了又看，宛如一个瑰丽的梦。她知道，注定要与他纠缠，一生一世再无脱离。

（3）
　　
　　陌上的花，已开始大片陨落。
　　
    她的心也随着片片的花瓣，沉到谷底。养父已不止一次地想从她手中拿走玉佩，他知道那个玉佩价值连城。每次她都是抵死握着它，任凭威逼利诱，终是不肯松手，她深信，这是他送给她的信物，他一定会来接她。
　　她等他，等得心焦，她不信他会忘了她，他的眼里分明柔情款款。
　　
　　转眼，已是深秋。
　　
    她的心，凉如水，缕缕清愁像是萧萧秋雨中憔悴的黄花，化不开，理还乱。
　　
　　养父已开始给她寻人家，听说要把她许给村东的花匠，她怕，怕今生与他错过。还好，她又看到了他。
　　
　　他依旧那样美好，只是添了几分憔悴。
　　
　　狭小的木桌上摆满了金帛玉器，他与养父正在低低交谈。
　　
    终于，她纤细柔弱的手被他牵起，他抱她上了马，身后是她喜笑颜开的养父母。
　　
    她记得，那天的云霞格外绚丽，像是一匹锦挂在天边，映得她如痴如醉。
　　

（4）
　　
　　窗外清辉许许，星月含情。
　　
    她倚窗而立，进了重重深门，她才知道，他竟是褒国的诸侯，不但有正妻，还有几十个如花美眷，她像是没着没落的流云，茫然无助，她不知道她算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了她身后，抚着她的发，柔声道，褒姒，想什么呢？
　　
    她回头，看到他正冲她盈盈地笑。
　　
    “公子，我在想月宫里的嫦娥会不会寂寞？”她悄悄掩饰着心里的惆怅。
　　
    他搂着她的肩说，褒姒，你不快乐？他还是看穿了她。
　　
   “我怕公子有一天会厌倦我”她低着头，幽幽地说。
　　
    他的眼神变得闪烁不安，许久才说，怎么会呢。
　　
    她心里颤了一下，她以为他会给她一个誓言。
　　
    翌日，他请人教她抚琴，唱歌跳舞。
　　
    她不仅美，而且天资聪颖。短短数月，她已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尤其是她的舞姿，优雅空灵，宛若凌波仙子再世。
　　
    他温柔体贴，待她极好，给她锦衣华服，凤簪云钗。稍有空闲，便陪她抚琴练歌，赏月漫步，有时一连几日，都与她形影不离。渐渐地她心里的忧愁，一点点散去，她想，也许他真的爱她。只是她不懂，为什么他不曾要她。
　　
　　野有蔓草，零露薄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5）
　　
　　流光飞舞，斗转星移。
　　
    两年过去了，她愈加美艳动人，她的美貌已绝世无双。
　　
    藵府后花园，三清湖畔，翠竹依依，烟波萦绕，新绿的柳枝，随风摇曳，搅乱了悠悠碧水。
　　
    她与他，斜倚欗干，相对而望。
　　
    他抚着她的手，轻轻叹道，褒姒，你已出落成了绝代佳人，而我却日渐衰老。
　　
    她望着他年轻俊朗的脸，不觉笑出声来，公子，还不到而立之年，又怎说老呢？
　　
    你不懂，我……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他的心思怎能说与别人。
　　
    两年的日日夜夜，他怎能对她不动心，有时他也想，做个寻常百姓多好，与她把酒言欢，谈诗论赋，白首不相离。
　　
    可他是褒国的诸侯，父仇与权利岂是一个女人能比的？
　　
    曾经他也是纯净美好的白衣少年，只是后来父亲身首异处的惨死，母亲凄楚绝望的眼神，让他明白，这个世上，再没有比权利更重要的东西，包括爱情。
　　
　　她静静地看他低首，沉思，陡然有些伤感，从初见到现在，那抹忧郁，就像一条影子，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她很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倾听他内心的烦忧，可她没有勇气问，她既不是他的妻，也不是他的妾，她只是他豢养的歌姬。
　　
　　她不怨他，能日日伴他，已足矣。
　　

（6）
　　烟光缥瓦，艳阳如媚，香雾萦绕，步影凌乱。
　　
    他说今天贵客临门，要她细心装扮，曼舞一支，以助雅兴。
　　
    她坐在菱花镜前，扫娥眉，点朱唇，绿云低拢，换上五彩纱衣，金莲微移，翩翩入大堂。
　　
    抬眼，一个皮肤微黑，魁梧健壮的中年男人高高坐在堂上，一见她，竟从椅上站起，细细打量她。
　　
    她莞尔一笑，踏着音律，轻轻起舞，顷时，华彩缤纷，眩如垂虹，飘若流云，游如娇凤。
　　
    她迷倒了众人，艳惊四座。
　　
    偶一瞥，她看到中年男子身边的他，有一丝得意。她释然，她能为他做的，只有锦上添花。
　　
    舞罢，她回房歇息，心里像揣着小鹿，跳得极快，那个中年男人莫名的让她有些不安。
　　
    终于，曲终人散，他来寻她。
　　
    他已微酣，双颊滚烫，眸子里有种异样的光芒，他缓缓坐在床边，问她，你知道今天的贵客是谁吗？
　　
    她摇了摇头。
　　
    “是西周的天子,姬宫涅。”他的语气有些奇怪。
　　
    哦，她点了点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握着桌上的雕花茶壶，细细把玩，“珰”的一声，茶壶被他摔得粉碎，她吃惊地看着他，他眼角竟有泪光，半响颓然道，褒姒，你知道吗？他杀了我父亲，五年前，姬宫涅荒淫无度，误国误民，父亲看不过，直言进谏，他一怒之下，竟把父亲斩首示众。
　　
    她怜惜地抱着他，心痛如刀绞，原来他的伤痛竟是这般血海深仇。
　　
    他抓着她的肩膀轻摇，褒姒，我发过誓的，我要替父报仇，我要灭了西周，她的肩膀被他抓地生生地疼，她咬了咬嘴唇，强忍着，他看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光亮，像看一根救命稻草，她有些不寒而栗，他终于说道，褒姒，你要帮我。
　　
    她唯恐听错了，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却声声敲在心头，褒姒，姬宫涅de要你明日进宫。瞬间她觉得天旋地转，犹如晴天惊雷，她爱的人竟要把她送给另一个男人，恍惚中她又听到，褒姒，等我灭了西周，我定要娶你。
　　
    她幽幽地盯着他，泪如雨下，他竟是她的劫。

（7）
　　
　　夜未央，芙蓉帐内，春光旖旎。
　　
    她躺在姬宫涅怀里，娇喘吁吁，枕边绿云披散，玉簪滑落，姬宫涅抚着她如水洗凝脂的肌肤，啧啧称赞，美人，你可真是上天赐给朕的仙子啊。
　　
    她详装撒娇，往姬宫涅怀里一倒，极尽妩媚，脸上堆着笑，心底却是无限凄凉。
　　
    每个月，褒洪德都会给她飞鸽传书，教她怎样迷惑周天子，除此之外，再无只字片语。
　　
    她时时记得，他说，等他灭了西周，定要娶她。有了这份誓言，她便觉得在宫里的日子好过，姬宫涅也不再讨厌。
　　
    她原以为姬宫涅薄情寡义，喜新厌旧，对她新鲜一阵后，就会另觅佳人，没想到，他竟再不去别人的寝宫，与她夜夜相伴。她知道，一切如褒洪德所料，她已窃取了姬宫涅的心。
　　
    高高的围墙，密密的梧桐荫。
　　
    夜凉如水，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她站在娇美华丽的牡丹花下，对月低吟，手里握着初见时，褒洪德送她的琉璃玉佩，四年了，她带着它，从不离身，那是她的少女之梦。
　　
    花荫下，一声沉重的叹息，吓了她一跳。
　　
    一个白衣少年正立在树影里，偷偷看她。
　　
    她认得他，他是姬宫涅唯一的儿子，当今太子，姬宜臼。
　　
    在宫里，她最常遇见的人就是他。
　　
    姬宜臼比她大两岁，不叫她娘娘，也不叫她姒妃，只在没人时，叫她，褒姒。
　　
    她知道缘故，却装得不解风情。
　　
　　褒姒，你不该进宫，姬宜臼神情蓦然地说。
　　
    她装作没听见，摘了朵牡丹花，一点点扯开，撕碎，往空中一抛，像是下了一场花瓣雨。
　　
    她不想伤害姬宜臼，他不同与姬宫涅，不同于褒洪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尘埃。
　　
    姬宜臼冲她轻轻一笑，叹道，你进了宫，我就没有了快乐，我给你读首诗吧。
　　
    他就那样看着她，一字一句吟道，野有蔓草，零露薄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一缕清辉映着他的脸，纯净俊美，一切美好的象个梦境。
　　
    从未有男子对她说过这般贴心话，她眼角有些潮湿，可惜他不是她爱的人。
　　

（8）
　　
　　翌年，犬戎兵来范，为鼓舞士气，姬宫涅率将亲征。
　　
    离别时，姬宫涅眼底的柔情，只要把她看穿，嗔诺许久，却只是两个字，等我。
　　
    姬宫涅走后，她心情越发好转，姬宜臼每天都来陪她，抚琴下棋，消磨时光。
　　
    她发觉，渐渐恋上了这个美好如春光的少年，旋即又想，或许只是把他当成了褒洪德。
　　
    就在她与姬宜臼日渐修好时，姬宫涅打败了犬戎兵，马上要凯旋而归。
　　
    姬宜臼焦急万分，径直跑到她的寝宫，对她说，褒姒，我要带你走，我不做太子，你也不做父王的宠妃，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好不好？她很想说好，可她想起褒洪德凄楚无助的眼神，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趴在她耳边柔柔地说，褒姒，褒姒，我只要你的一生。

（9）
　　
　　三更天，宫门外，月明星稀。
　　
　　她一身布衣，与姬宜臼紧紧相拥，她知道今晚之后，她就会与褒洪德相守一生，可是现在她分明更眷恋姬宜臼的怀抱，温暖，踏实，她一生寻找的不就是这种感觉。
　　
    只是一切都晚了，晚了。
　　
    她故意让人把消息传给了姬宫涅与褒洪德。
　　
    不出所料，姬宫涅提剑追来，他像一头怒兽，把剑横在她面前。
　　
    姬宜臼扑通跪地，哀求道，都是儿臣的错，求父王饶过褒姒，儿臣愿一命换一命。
　　
    姬宫涅闻言，更加暴怒，举剑刺向她的心脏，姬宜臼突然跃起，争夺父王的剑，她静立，手足无措，突然姬宜臼一声惨叫，姬宫涅像尊石像般倒地，身后是双手提剑抖个不停的姬宜臼，她还没回过神来，褒洪德已率兵赶来，她刚想迎上去，却看到褒洪德一剑刺向了姬宜臼，鲜血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顷刻间在姬宜臼的颈间绽放。
　　
    她尖叫着扑过去，那个愿为她放弃太子之位的柔美少年，已没有了呼吸。
　　
    他骗了她，他答应过她只要江山，不杀人的。
　　
    他，褒洪德，如愿做了一国之君。
　　
    她却不愿再做他的醉红颜。
　　
    她要去给姬宜臼守凌。
　　
    临行，路过他的书房，她想还他的琉璃玉佩，刚要晋见，却听到他与娇妻低低儿语，声音很轻，她却听得真真的。
　　
    “大王，你可真有办法，只用一个女人，就让姬宫涅亡了国，连根独苗都不留。”
　　
    “唉，姬宫涅的女人我定是不要的，不然我真想纳褒姒为妃。”
　　
    她颓然瘫倒在地，手里的琉璃玉佩摔的粉碎，她看着一地晶莹透亮的碎片，凄然一笑，原来她与他的爱情，不过是一场琉璃之恋，表面看，璀璨夺目，美轮美奂，殊不知，稍一碰触，就会碎的体无完肤，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
　　
    泪眼婆娑间，她恍惚又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褒姒，褒姒，我只要你的一生，眼神那般纯净美好。
　　
    只是再没人要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