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自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 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亲切的 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六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 坐落在蓝色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 人民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兽的动物园,又似乎是人民公园 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交叉桥横在第八中学一侧,还有一
家高大的豪华饭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学校园内,我们像弄不清楚 田鼠的洞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 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 设、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 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家兔肉罐头厂里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情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 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 太太鹞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 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鸨子对新进妓 女的检查——仅仅是感觉,因为屠小英不是妓女,老太太也不是鸨 母,社会主义已经消灭了妓院,第八中学虽然像所有中学一样想钱想 到发疯的程度,也不敢办一家妓院——屠小英正在接受着兔子肉罐头 厂厂长的检查。你认为她随时都会拄着拐棍走过来,尽管她端坐在一 张裂着宽缝的办公桌后,手里没有拐棍,桌子上也没有拐棍。你看到 她从一只酱黄色的药瓶里倒出一小把粉红色的药片,犹犹豫豫地填到 嘴里去。这位兔肉罐头厂的最高领导人,光滑的大脸上满是痛苦的表 情。尽管整个办公室里都难寻一根拐棍,但你还感觉到她拄着拐棍来 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剥光啦。她嘴里喷出了糖衣药片的气味。 尽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觉到蛤蟆頃刻成鸡爪。她用坚硬 的爪子戳着你身体上一切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地方。
“你的皮肤为什么要这样白?”——“是新沙皇派来的白俄特务! 说,你窃取了多少情报?”
“你的奶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勾引过多少领导干部?珍宝 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毛!”——“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密写药 水?手枪?窃听器?”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都对 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性 别,或者往脸上和一切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浇泼琉酸或镪水。屠小英 不知道她的新领导的心理状态,她强烈地蜷缩着肉体和灵魂,她的心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 一比:“上帝”要跟你性交,你是他创造的,你的肉体和灵魂都是他 恩赐的,他要享用你,就像农夫要杀食自己养肥的母鸡。鸡是恐怖 的,但鸡没有权力抗拒。你是恐惧的,你也无法抗拒。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人民。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肉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色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 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疯狂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色的 铜号在嘹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唢呐在忧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 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上帝”献身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干部享用了。他用牙齿 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涤过的肉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題音乐;有斑澜的色彩;有 惊心动魄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