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谁深明大义救了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我睁开眼睛,却几乎看不见东西,只能勉强分辨出模糊的影子。我又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那个黄色槐花的梦幻中。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白影子一闪,什么也瞅不见了。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两个说话的声音把我吵醒。
他到底是掉下河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
谁知道!
我约莫是掉下去的,这么小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有啥可想不开的。
我想也是,送他来的那个人说她在河边玩水时掉下去的……幸亏那个晨练的人,若不然……
大清早的,一个人跑到白河去玩水,脑子一定有毛病或者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
……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话的人靠近了我。她掀开我的被子,拿起我的左手,把针头重重的**我的手腕。
我的手腕因为疼痛抽搐了一下。
她醒了!俯身在我床前给我输液的护士喊了起来。几个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的人呼啦一下把我围住。有几个人和颜悦色的问我道,小伙子,你家住在哪里?
我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小伙子,告诉我们你妈妈在哪里上班。又一个有点沙哑的女声在问。
我听到自己在说,她死了,都死掉了。
四周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女声接着问道,那你父亲呢?
也死了,都死掉了。我冷冷的回答。
他们都愣在那里。半晌,其中一个带着怜悯和不甘心盘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朋友或者可以联系上的等等。可是我不再吱声,并且重新闭上了眼睛。当我明白自己又活了的时候,我的心里再次充满了茫然和绝望。我一点也不感激救我的那个人。可是当我意识到这里谁也不认识我时,我死灰一样的心里多少有了点微弱的星光。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这使我感觉自己就像获得了一次重生。所有标记着过去的痕迹都消失了,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我真正地离开家了。父亲再也不会因为我干扰他的生活而懊恼了……
我告诉病房里所有的人我的名字叫杨寒。杨是杨树的杨,寒,意是寒,我的心情永远只有寒冷。医生常拿起挂在我床头的那块写有杨寒这个名字的牌子琢磨,还和护士嘀咕着。当他们询问我的时候,我所有情况都是瞎编乱造出来的。我说我失去记忆,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说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到这个城市来的,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我坐在河边,低头望着河水。满眼晃动着的都是水。
我知道了,当时你一定是口渴了,想喝水。临床那个和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恍然大悟地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睁大着眼睛,神情严肃而自得,丝毫不怀疑我的话的真实性。那你记得你家的地址吗?她皱着眉头问我。我摇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想尽办法启发我,问我到白河的线路如何走,离家有多远距离。
我只是一脸茫然的望着她。终于她气馁了。她怔怔地望着我说,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你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医院里吧!
有时候,她瞪着我的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半晌低呼道,天,你该不会得了间歇性失忆症吧?怎么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这个单纯而善良的女孩子很快就出院了。我们同住了五天。这五天,她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朝她的家人发脾气。她向我诉苦说她不过割了阑尾切除,可她的父母非要她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这样的日子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再住下去我要发疯了!
她一把推开她母亲端给她的汤,大喊大叫着。而她的母亲拿卫生纸擦擦泼在身上的汤,又把汤端到她面前,好言好语地劝慰着。每天,她的父母轮流陪护她。他们从包里掏出CD,杂志,故事书,果冻,饮料等等,堆满了她的床头柜。当那个柜子实在堆不下的时候,他们会求助地瞥一眼我的柜子。我的柜子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个药瓶子。
这种时候,我便下床走开去。我害怕见到他们怜悯而困惑的目光,怕他们把剥好的开心果硬往我的手里塞。
我想去看看太平间,在我的潜意识,我总觉得我应该躺在那里。我问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太平间在哪里。他们都惊讶的望着我,摇摇头走了。你想看太平间?临床的女孩子吃惊的看着我,说,我知道!她说有一次她看见医生们抬着一张床板,床板上的那个人从头到脚蒙着白床单。就在那里!她朝南边的方向指了指,脸上呈现出惊恐的表情。正在这时候,那个方向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啕哭声。病房里的人叹了口气,都不做声了。有人问走进来的医生,又死了人?
死了两个?
在场的人们都纳闷了,怎么一下子突然死了两个?
仔细一打听,原来是死了一个难产的孕妇,大人小孩都没能保住。
生和死原来是如此的简单!
夜里躺在床上,灯早早的熄灭了。大家都睡不着,又开始讲生和死,讲鬼的故事。
鬼是有的。一个病友一本正经的说,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他的大姨没病没灾的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救护车拉到医院确诊死亡。在家了大操丧事,棺材下土的时候突然听见棺材里有喊声,打开一看,原来他大姨直挺挺的坐在棺材里,搀扶回家不吃不喝住了一段时间,又死了。这回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都说,寿限不到,舍不得走啊……
夜风里又传来悲痛欲绝的男人哭声。那哭声在告诉我,其实一个人活着的理由和乐趣,无非是心中有牵挂和不舍,或者被别人牵挂和不舍着。我翻了个身,把一侧脑袋陷在枕头里,这样,那哭声听起来便稍微轻了一些。如果可以,我真愿意拿我的命去换回那个男人的老婆和孩子,只要她的亲人不再这么悲痛。
临床的女孩怕鬼,夜里不敢独自上厕所,因为厕所在走廊西边的顶端。我说我可以陪她去。我经常被她从睡梦中推醒,迷迷糊糊的牵着她的手,穿过漆黑的长长的走廊,然后站在厕所外边等着她。她不停的喊我的名字,杨寒!我就不停的应答,哎。有一回她有奇怪的有佩服地对我说,杨寒,你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男孩子!她还说,你一点也不像乡下来的,怎么看都不像!你的普通话比我说的还标准……可是,你到底是谁呢?
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我几乎忘记了我是谁。死过一回的人,本来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杀死了自己,现在不过欲走还留的鬼混而已。那么,我究竟还在留恋着什么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让我徜徉在这个尘世呢?我抬起左臂,低头看着胳膊上那三道深深的刀疤时,我立刻知道了答案:为了考上大学。只要不死,这个信念就不会熄灭。原来。
在医院里的最初那段日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是躺在床上昏睡。我醒着,可是我不愿意让自己醒来。白天黑夜地睡,睡的脑袋都疼了。有一天,当我偶然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见我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本书并挣扎着起身来,临床的女孩忙伸手把书拿了起来。
哦,对不起。我这边实在放不下了……她歉意地解释。我看清楚那本书的名字:《嫁给村长家的千金》.刘兆贵,是谁的名字,我怎么没有
听说过呀!可以借给我看一看吗?我问。
女孩一点也不迟疑,送给你好了,这是我写的书,那个名字是笔名,上个月才出版,请多多执教。
我不置可否。甚至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她怎么看都不像个写书的人,除了厚厚的眼镜底能证明,实在看不出与众不同的地方。
可,这是事实。封底还有她的照片,我的血液沸腾了,我开始佩服起她来。
当我和她熟识的时候,她却要出院了。那天早晨她又一次冲着她的父亲大发脾气,并且抬起胳膊把床头柜上的物品全扫落到地上。她的父亲则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条米白色的百褶裙,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为了接她出院,他特意给她买了条新裙子。可是她嫌这裙子不好看,像死人穿的。这样吧,我穿给你看看……肯定好看的。她父亲为了说服她,最后把裙子套在自己身上,在她面前前后左右转动着。可是她依然怒气十足的哭泣着,骂着一些难听的话。最后,她的父亲不得不提议把裙子退掉重新买一条。
如果那条裙子给我,那是我最喜欢的米白色,纯洁,青春。
我对百褶裙产生了浓烈的兴趣。说不出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