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
我在学十楼的阶梯教室占了两个位置。苹果没睡好,早上起晚了。
等她慌慌张张跑来时,这节文学选修已经开讲了。我把占位置的课本移过来,她咕咚一声坐下,连打了两个哈欠。
台上的讲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名著《金瓶梅》,讲到精彩处便是潘金莲和李瓶儿斗法,台下的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我俩把书本挡在脑袋前面说悄悄话。
我问她:“昨天晚上干吗去了,回得那么晚?”
她故意压低嗓门:“去南门外的小旅馆了。”
“啊?”我差点跳起来。
“你别那么大反应,我俩啥也没干。”
“哦。”平定一下情绪,回头看看,没发现大吉普,“他这节课没来?”
“估计在宿舍忏悔呢?”
“忏悔啥?”
“不忏悔也得顾及形象,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为啥?”
她憋红了脸对我说:“昨晚上大吉普想拉我干坏事来着,被我一巴掌打到床底下去了……”
“你打他呀?”
“打了,一个红色五指山,清晰可辨。”她还有点儿小得意,“当时就把他给打蒙了,我就说我要回宿舍。可惜那时间学校大门已经关了……”
“你又翻墙了?”
“嗯!半夜里可冷了,小北风呼啦呼啦地刮,我看他都快流鼻涕了。”
“你还挺心疼他?”
她努努嘴,说了一个字让我差点晕菜:“屁!”
正在这时,授课老师点名叫到她,苹果机械化地“嗖”一声站起来:“到!”
讲师问:“这位同学,请回答一下,我下面要讲的书目《醋葫芦》,作者是何人何朝代。”
第54节:校园血咒(6)
苹果转转眼珠,拿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瞪着我。
我收到求救信号,赶紧把答案写在书背上:作者:伏雌教主,明朝,年代不详。
“坐下!”讲师对这学生的回答十分满意,笑盈盈地让坐。
苹果伸长了脖子问我:“什么伏雌教主?是金庸武侠吗?”
“还日月神教呢!快听讲啦!”我弹她一下,赶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课时经过十号楼背面的篮球场,水泥地上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音。
我想绕道走,被苹果拽了回来:“干吗绕着走,你又没有做错事。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朋友嘛!”
果然,球篮下奔跑的人群中就有莫言。我拿书本挡着脸,闷着声向前走。
“傻瓜!”苹果说,“他都看见我了,难道还不知道旁边的是你吗,咱们学校有几个像你一样条儿这么顺的?”
我登时脸红了。
她挎起我的胳膊一起走过球场外沿:“没事啦!他没追上来。”
我放下书本,长出一口气。
她嘻嘻地笑:“其实那孩子跟你有点像呢!两个人都傻呆呆的。”
脚下踩到一片形状像蝴蝶翅膀的银杏叶子,我捡起来端详:“青桐染了黄斑,银杏叶子飘落,重阳木和枫香都变红了,黄连木和榉树也都泛了橙色,山麻杆和漆树映成了紫红色,秋季真的到来了呀!”
“你呀,话题转得真快。服你啦!”她嬉笑着推我,“下午课后我们去打网球吧?”
“网球?”
“嗯。网球运动对你的力量,速度耐力,爆发力,柔韧性,灵敏度和协调能力都有很好的锻炼呢!”她冲蓝天舒一口气,“唉!我这么喜欢运动,偏偏老天不待见,没能给我一个秀挺的身材,我的腿啊!什么时候可以拔高生长啊!”
噩梦来时总是防不胜防。
这天夜里,我又掉进了梦魇的深渊。它太真实,让我分不清真假。
白色的墙,常年被潮湿笼罩,瓷砖的缝隙中长出了绿色的青苔,表面黏稠湿滑。
低头看看自己,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这裙子是我的吗?那么陌生,好像是窗户上挂着的白色窗纱,风一吹,裙脚便会飞扬。
有一抹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洒进来,照亮室内的一处地板,形成一个暖色的方块儿。在方块儿之外的地方,是青白色的水泥板,冷冰冰的。
这是在哪儿?
好熟悉的地方。扇形的拱门,湿漉漉的地面,还有滴答的水声。
“哗啦——”
一片死寂之后突然出现水管开闸的流水声。我一惊,猛然醒悟,这是女生宿舍楼后面的澡堂子!我怎么在这里?
走进最里间,静谧的环境里,哗啦的流水声尤显突兀。
谁?
好像有人唱歌?
再侧耳去听,又像是水的回音。
我在这青灰色的世界里徘徊,好似身处迷宫。
隔壁的房间忽然传来人声鼎沸的动静,吵吵嚷嚷,还有谁挤着谁,拿错了毛巾,踩了脚跟的争辩声。
我绕到隔壁去看,一片灰暗,一个人也没见。
刚才的声音又渐行渐远了,转而安静。
水流声慢慢变大:“哗啦——哗啦——”
真的有人在唱歌……
很像呓语——
“人如飞花,云如短歌,谁曾爱我。时而风光,时而坎坷,谁怜惜一个我。镜花水月,没法断绝,不能阻隔……”
像痴了一样的怨。是个女子的轻唤,更像是哭泣,抖耸肩头的哭诉。
“谁在那里?”我循着声音找过去……
绕过里间,看见一团东西。准确地说,是看见一个人,白糊糊的,赤着脚,蓬头散发,呜呜咽咽地哭泣。我好奇地问她,“你是谁?”
她抬起头面对我,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五官。
这人没有脸?
“啊——”嗓子眼儿里一口凉气向上堵,一下子惊醒了。
周二晚上是国际金融选修课。
意外的是,这次选修课引我走进了西门边新落成的理科综合楼。这也是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富丽堂皇的白色建筑。楼梯都是通透的大型落地玻璃,明亮时尚,有新派建筑的风格。中庭的天井是由茶色、墨绿色、浅褐色、米色、绛紫色的玻璃拼接而成,像个绮丽的水晶宫。
第55节:校园血咒(7)
“真漂亮!”苹果的下巴夸张地仰着,身子成九十度的弯曲,“若惜你也是第一次来这栋大楼吧?”
“嗯。的确漂亮。”我们胡乱调侃着,已经上了五楼。
走进教室的时候,苹果拉了我一下:“我认得这个门牌号,是那个被施暴致死的女孩儿出事的地方。”
“呃?”我大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七上八下惊涛骇浪。
她冲我嘿嘿直笑:“我逗你的,这间教室才不是呢,是隔壁那间!”
“真的?”我天真地问。
“是呀是呀!”她说罢硬生生地将我推了进去。
我四下举目,果然没有看见什么冤灵,吁一口气,以为今日真就平安过去了。
两课时过后,散场。
我对苹果说:“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新大楼的洗手间不像老图书馆那样陈旧破败。这里到处都是现代文明的先进痕迹,雪白的瓷砖上还镶嵌了青花瓷的碎片装饰,清一色的墨绿玻璃洗手台很高雅。地板是桦木的,马桶还是进口的。我笑笑,学校这几年的升学率猛涨,收取的学费也是一路飙升,看来领导们的腰包都鼓了,盖楼的气派也一点儿不逊色。
刚洗过脸就看见镜子里面有个褐色的点。这么干净的镜面有污点多扫兴呢!我伸手,想擦掉它。却发现这污点渐渐活动起来。
嗯?
我的头皮顷刻间麻了。
有个白花花的东西从镜子里面慢慢浮了出来,点越来越大,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不是一个点,那是一个女人的乳房。
“呀——”
我后退一步,靠在瓷砖墙上半天没有喘过气来……
镜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一个衣衫不整的白皙女孩儿……
“你是谁?”我大着胆子问。
她以同样诧异的眼光看着我,瑟瑟发抖地向墙角退去,似乎更害怕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离观察一件异物,她一双清水般纯净的眸子,眸语呼之欲出,丰厚的嘴唇,眉心间有一颗美人痣,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我的脑袋瞬间如被针锥刺痛:她就是……在这栋大楼里被人施暴害死?的……?那个女生?
她用一双水葡萄一样的黑眸子盯着我看,似乎疑惑很多。
“你,是不是,在这栋楼里遇害的学生?”我小声地问她。
她依然双瞳剪水,神情迷茫。我再问了一遍。
“我?”她指指自己,蹙眉,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
咦?
失忆的女鬼?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问她,的确是不可思议。冤灵是因为凝结怨气而不散,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又为什么久久不散呢?
她垂下头,有些懊恼,“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什么,不甘心……”
明白了。可能是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憎恨,使她的精神体先剥离了肉体。遇难前的憎恨和屈辱相互矛盾,使得潜意识强迫自己忘记了受辱的经历。
我朝门走去,现在抽身离去还来得及。
“你等等,可以,帮帮我吗?”她的模样很可怜。
怎么帮呢?若让她想起痛苦的经历,岂不是很残忍。
“可是永远想不起来,我就还要留在这里……”她好像能听见我心底的声音,“你瞧,我连下半身都找不到,即便做个鬼,我都是不完整的。”她的无助孤单让人揪心。
可……
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苹果轻快地跑进来:“你怎么这么久啊,人都快走完了。”然后又对新教学大楼的卫生设施欷?#91;一通,“漂亮哦!这次学校还真舍得下本儿。”她打开水龙头,捧起水花往脸上扑。
那冤灵似乎对苹果发生了兴趣,她苍白的身体在苹果身后紧贴着,试图观察。我喉如鲠物,说不出话来。
突如其来的尖叫,刺穿了耳膜一般,让我险些跌倒。
苹果从镜子里看见我的神色慌乱,回头问:“你怎么了,跟见鬼似的?”
是的!我是见鬼了!那鬼就在你身后。关键是这鬼叫什么呢?她刚才的尖叫让我汗毛孔全竖了起来。她嘤嘤地哭,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