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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黑屋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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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视装
2012-9-17 10:27 PM
第1章 版本信息及作者简介
  【版本信息】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3年1月第一版,2003年1月第一次印刷

  图书代码:yl001412

  发行代码:j02770

  isbn:7-80657-475-1/i·366

  图书类型:精装本

  装帧:大32开

  【作者简介】

  贵志佑介,1959年生于大阪,为人彬彬有礼,好下各种棋。幼时在伦敦等地生活过,二十多岁时在香港居住过一年。京都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在人寿保险公司就职,做到三十岁。此后六七年,靠积蓄維持生活,一心当作家。自幼爱读科幻小说和推理小说,尤喜爱“倒叙”。读到铃木光司的作品,认为恐怖小说能体现科幻和推理小说的特色,于是著文应征日本恐怖小说大奖。

  1996年以《第十三种人格》获得第三届该奖的长篇佳作奖。翌年,三个月工夫写出《黑屋吊影》,在评选者交口称赞下,摘取第四届该奖的大奖。

  《黑屋吊影》修改八次后出版,好评如潮,畅销近百万册。

  译者:林青华
透视装
2012-9-17 10:27 PM
第2章 导读(涉底,未读勿入)
  恐怖深处是忧虑

  ——《黑屋吊影》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探索

  李建波/唐岫敏

  《黑屋吊影》中所呈现的那座黑屋子是真实可感的,给人的感官感受是多方面的。

  它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坐落在殷实人家住宅区,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黑不溜秋,已经半朽。

  它给人以嗅觉上的刺激:“若槻刚往门槛内跨入一步,异臭扑鼻而来……”然而它却又显得那么缥缈,如同噩梦里的景象:疑云笼罩在屋顶,恐怖的阴影在屋内的角落里窥伺。

  这是怎样的一座黑屋子呢?作者贵志佑介将疑团推到了小说主人公、保险公司职员若槻的面前,也推到了读者的面前。

  黑屋子的疑团有两个层次:一个是表层的、具体化的。

  在黑屋子里,主人菰田重德要若槻打开学习间的拉门,映入眼帘的是吊在半空中的菰田家的儿子和也的尸体。

  是自杀还是他杀?解开这个谜,关于黑屋子的表层疑团也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如果和也确系自杀身亡,那么菰田夫妇便是清白的,黑屋子之所以黑只不过是因为它充满不幸;而如果和也之死是菰田夫妇所为,约若槻到家中并让他打开学习间的拉门只是为了让若槻成为第一见证人,那么黑屋子便是罪恶之家。

  不妨说,若槻不仅仅拉开了学习间的拉门,他同时也拉开了小说主要情节的帷幕。

  从一开始,若槻便产生了和也之死乃他杀的强烈感觉。

  在发现尸体的惊愕之中,他看了一眼菰田重德,令他更加惊愕的是,菰田重德并未在看尸体,而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后来,若槻发现:菰田重德有为骗取保险金切断自己手指的记录,况且和也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其妻菰田幸子与前夫之子。

  这使得若槻更加坚信和也为菰田重德所杀,目的是为了获得和也的保险金。

  若槻的判断在大的方向上没有错,但是在细节上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事实证明,菰田重德只是个傀儡,真正的元凶是其妻子菰田幸子。

  由于判断失误,若槻错以为菰田幸子将成为菰田重德暗杀的下一个目标。

  出于怜悯之心,若槻给幸子写了封匿名信,告知她所处的险境,结果险些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全凭侥幸,免遭杀戮。

  黑屋子是罪恶之家。

  对于这一点,主人公若槻曾一度迷惘,但是由于作者告诉读者的比让若槻知道的情况要多些,因此在读者方面,对于黑屋子的感觉一直是负面的:黑屋子不仅是罪恶之家,而且危险四伏。

  正是基于读者对黑屋子罪恶本质的认识,若槻只身深入其中才会令人担忧、深感紧张;正是基于读者对黑屋子罪恶本质的认识,读者才会为若槻的判断失误和鲁莽行动捏一把汗。

  这是一种戏剧性效果,观众已知陷阱之所在,剧中的正面人物却或因未知,或因判断失误,一步步走向陷阱。

  这种已知和未知的分野形成张力,形成紧张和恐怖感,牵动读者的心。

  随着情节的发展,菰田家的黑屋子是罪恶之家的朦胧定论得到一步步的证实,渐次明朗化。

  菰田夫妇确是想方设法骗取保险金之辈。

  在杀死和也骗得500万日元保险金之后,菰田幸子又指使菰田重德斩断自己的双手,以骗取更多的保险金。

  保险公司忍无可忍,便请来“能人”,试图以强硬的手段迫使菰田夫妇与保险公司解除保险关系。

  结果,这个“能人”以及同样威胁菰田夫妇实现诈骗企图的大学助教金石也成了刀下鬼。

  在更深的层次上,作者赋予黑屋子以象征的意义。

  在小说接近结尾的时候,作者借若槻之口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能断言,那间充满尸臭的黑屋,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即将迈向的明天的景象?”这个问题展现的是小说中关于黑屋子的深层疑团,作者似乎在向读者发问。

  但是细读这部小说,我们有理由认为:作者更多的是在自问,因为他的整部作品都在试图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作者是从保险公司职员的视角发现这一问题的。

  贵志佑介1959年生于日本大阪,京都大学经济系毕业后曾在保险公司工作过。

  在他看来,“所谓人寿保险,是以统计思维为父、相互扶助的思想为母的产物,是一种目的在于减少人生风险的体系”。其实,早在公元前3000年前就出现了带有保险业务性质的做法,这种做法从一开始便是以互惠互利、相互信任为基础的。商人通过借贷筹措派船出海贸易的资金,借贷双方约定,如果贸易成功,债主可以获得一定的利息(类似保险费);如果船沉大海,借贷也就不用还了。不难看出,古时候的做法与现代保险业有十分重要的不同点:即“理赔金”先付,“保险费”事后缴。

  这是因为借贷双方彼此了解,互相信任。

  现代保险业务操作起来要小心谨慎得多,但是诚信依然是保险业的基础。

  而在作者看来,20世纪末的日本,保险业的诚信基础正在崩溃:“现在日本也面临着目前美国社会正日益严重的道德沦丧的危机。轻视精神价值、金钱至上的思潮、思考能力和想像力衰退、对社会的弱者欠缺关怀,其前兆已在保险的领域开始显现。甚至有一半伤害保险的申领属欺诈行为的说法。”菰田夫妇以其手段的残忍将这种普遍的欺诈行为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为了骗取保险金,菰田重德切断自己的手指、手臂;菰田幸子则不惜杀夫灭子。

  实可谓无恶不作,人性全无。

  对这种散发着恶臭的罪恶的揭露,形成了《黑屋吊影》的深层内涵。

  那么黑屋子所代表的非人性残暴会不会成为“明天的景象”呢?作者探讨这个问题的策略是溯本求源,即探究这种非人性残暴的成因。

  作者摆出了两种相互对立的成因理论体系,一种是由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勃罗梭(1836—1909)的天生罪犯说发展而来的进化理论;另一种是基于传统的自由人道主义的环境决定理论。

  在小说里,进化理论说的代表人物是国立大学的金石助教,他约若槻到一家廉价快餐馆里做了一次长谈,从龙勃罗梭的天生罪犯说谈到进化说。

  龙勃罗梭原是学习精神病学的。在对精神病人进行研究的过程中,他感到人的精神疾患必然会有其生理方面的原因,并据此提出犯罪可能是由某种生理特征所决定的假设。带着这种假设,他于19世纪70年代深入监狱进行观察和研究,对罪犯的体征进行测量,对抢劫犯的头颅进行解剖。龙勃罗梭在研究抢劫犯的头盖骨时,发现了猴子有而人类极少见的中央后头窝等多处变异。

  之后,他解剖了近400个罪犯的头盖骨,调查了近6000人,结果产生了“隔代遗传性天生犯罪者”的看法。他将天生犯罪者视做返祖为类人猿的人。天生犯罪者全都具备类人猿的外观,原始人和低级动物的残暴本能明显。龙勃罗梭对天生罪犯弃恶从善的可能性是持悲观态度的,因为天生罪犯乃遗传基因使然,后天教化于事无补。

  不过,对于人类社会的前景,龙勃罗梭却是乐观的。他所说的天生罪犯是与人类进化相反的返祖现象,人类社会进化的方向是没有犯罪的社会。而金石则认为,事情可能并不如此乐观:菰田夫妇所体现的非人性残暴或许不是退化的结果,而是进化的结果。

  也就是说,非人性残暴代表着人类进化和社会发展的方向。

  金石从外因和内因两个方面进行了论证:外因就是所谓“用善意踏平的路,也会通向地狱”,即社会保险等社会福利以优待弱者为特征,很能诱发欺诈的企图。

  内因则是环境污染所导致的dna变异。

  金石引用1968年发生在日本福冈县食用油中毒症等事例,说明某些污染物质能够溶入dna,导致遗传信息的复制错误,使人类向残暴的精神变态者方向进化。

  若槻的女朋友阿惠所代表的理论观点散见于小说的多处,没有像金石的观点那样得到集中阐述。

  阿惠这个人物在小说中露面并不太多,她的背景情况和理论观点多是从侧面进行介绍的。阿惠是典型的人道主义者,“一见到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产生同情”。对于菰田夫妇之类所表现的非人性残暴,阿惠有着与金石大相径庭的解释。

  这一点金石自己也感觉到了,他对若槻说:阿惠******“好像是位人道主义者,有一颗女性的善良敏感的心……不过,那有时会妨碍人看清现实”。

  若槻对金石与阿惠之间的观点冲突也洞若观火。

  当金石向他大肆兜售天生罪犯说的时候,他“心想幸亏阿惠不在场,她若听了金石刚才那番话,一定会怒火中烧”。

  阿惠后来被菰田幸子绑架,险些丧命。

  尽管她目睹了保险公司雇用的“能人”被幸子肢解的全过程,但她仍然坚信没有天生的罪犯。

  在她看来,恶劣的环境和幼儿期所受的精神创伤,才是产生犯罪的温床。

  同时她认为“给人贴标签是错误的”,“真正危险的是金石这类人”。

  阿惠所代表的环境决定论的阐述虽然缺乏系统性,但是,将只言片语归纳起来,竟也是一系列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理论的集合。其中有结构压力论、挫折-侵害论、类别联系论以及贴标签理论等。结构压力论是罗伯特·k·莫尔顿于1938年提出来的。这种理论称,人天生具有循规蹈矩的倾向,之所以犯罪是社会结构压力使然。人在成长的过程中,社会舆论向其提出一系列要求,即人应当成功,应当拥有名、利和幸福舒适的生活,这便是社会结构压力。而处于社会结构底层的人没有适当的手段去获取这一切,犯罪便成为惟一的选择。

  这种理论将犯罪归咎于社会两极分化所产生的不平等,与人道主义的先驱马修·阿诺德的观点如出一辙。阿诺德在1878年曾有句名言:两极分化“使我们的上层阶级物质化,使我们的中产阶级粗俗化,使我们的下层阶级野蛮化”。

  尽管金石与阿惠在罪犯的可逆性和犯罪的可避免性上存在根本分歧,但在谈及犯罪的某些外部因素时,还是存在共同之处的。这是因为金石自己也承认环境对犯罪的决定作用占10%。因此,当他阐述犯罪的环境因素时,实际上是在将阿惠的某些概念性观点具体化。

  例如,他曾将眼看就要拿到保险金,却遭到阻挠的菰田夫妇比做吃食受阻挠的饿猫,猫在这种情状下,即便是主人的手也会去抓。这个比喻与挫折——侵害理论研究者所做的实验十分相似。挫折-侵害理论属于社会心理学范畴,其大意是,挫折是侵害行为的根源,没有挫折就没有侵害行为。所谓挫折指的是在实现某一目标(如满足对食物、水、配偶等生理需求或满足获得尊敬、爱情及安全等社会需求)过程中所受到的干预或阻碍。

  菰田夫妇因骗取保险金受阻挠而施暴的行为与挫折-侵害模式十分吻合。类别联系理论是由埃德温·撒瑟兰(1883—1950)于1924年提出的。其观点的要旨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少年犯之所以犯罪是因为他的伙伴均以滋事生非为荣。

  在小说里,阿惠在解释菰田幸子为什么会犯罪时,用的正是撒瑟兰的理论:“孩子们总是受到过什么对待,便以同样方式对待社会。那个女人(指幸子)一定是从懂事前起,就一直受到那样的对待。

  所以,她只能那样生活。我认为她身边没有人教导她‘伤人、杀人是不好的’。”

  阿惠对给人贴标签的做法深恶痛绝,她宣称“给人贴标签是错误的”。

  当若槻采用金石的术语质问阿惠是否承认菰田幸子是“精神变态者”时,阿惠对“精神变态者”这一标签表现出极大的反感。她说:“请不要使用‘精神变态者’这种词汇。虽然责备已死的人不好,但我只能认为,那位金石心理有毛病。他只是将自己心中的邪恶投影在他人身上而已。”在此,阿惠自己也在给金石贴标签,但她对贴标签行为的激烈反对是有其理论根据的,这便是贴标签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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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理论的一个代表人物阿兰·里斯卡在1981年称,贴标签(如称某个初犯为“盗贼”、“婊子”等)往往使被贴标签者反复犯罪,不能自拔。这是因为:一、贴标签使被贴标签者的就业机会大大受限;二、贴标签使被贴标签者只能与同类交往;三、标签会左右被贴标签者的自我意识。贴标签理论的学者认为,大多数犯罪是贴标签造成的。

  当然,贵志佑介在小说中提及的社会学理论不止这么多。例如,他小说中关于保险之类社会福利制度之利弊的议论显然有控制理论的影子。

  简言之,控制理论认为,只有让犯罪者除了惩罚得不到任何好处,犯罪才会得到控制;否则,犯罪对许多人都会有诱惑性。

  社会福利体制如果让欺诈者得益,便会刺激更广泛的严重犯罪。

  李长声先生曾在《译林》上发表文,介绍《黑屋吊影》这本小说。

  他在开篇写道:谈日本的恐怖小说,“必称道两部作品。那就是濑名秀明的《寄生夏娃》和贵志佑介的《黑屋吊影》。前者有浓厚的科幻色彩,后者似属于社会派推理小说”。在《黑屋吊影》里,贵志佑介几乎调用了社会学教科书中所有有关犯罪成因的理论体系,足见其社会推理派特征。对于两类不同的社会学理论,作为作者代言人的若槻的立场是犹豫的:既觉得金石的论点不无道理,又倾向于接受阿惠的观点。

  但在内心深处,令若槻最为担心的是:金石的悲观主义观点也许是正确的。

  这就是他发问那间充满尸臭的黑屋是否为我们这个社会明天景象的原因。

  《黑屋吊影》出版于1997年6月,时值20世纪末。

  探索人类未来命运的文学作品什么时候都有,但尤以世纪交替之时为盛。19世纪与20世纪交替时也曾出现过同样的关注。英国小说家h·g·威尔斯的作品是其中的代表。他在19世纪末以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为依据,写出了不少具有警示意义的科幻传奇。他的《时间机器》预示了社会两极分化问题可能导致的恶果:剥削者不劳而获,经过千万年后会退化堕落为脆弱的生物,丧失劳动和自卫的能力;而被驱赶到地下的劳动者会变得十分野蛮,月黑风高时,便爬出地面捕食剥削者。到了20世纪末,对人类命运的忧虑又被赋予了新的内容,这就是基因工程。

  英国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在他的《现代——1919到2000年的世界》里,设想将来会出现一种新的阶级社会:一方是基因经过处理的、聪明健康的上层阶级;另一方是基因未经处理、易于生病的下层阶级,两者之间的通婚成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双方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会导致种种罪恶,其中也包括内战。

  这一设想似乎是威尔斯科幻预言的世纪回声。

  当想到日本社会道德沦丧,欺诈成风,原为相互帮助而设立的人身保险竟成了给人的脑袋标价悬赏的现状时,作者借若槻之口提出:“这仅仅是世纪末、过渡期的现象吗?还是社会整体驶向无可挽回的悲惨结局的标志呢?”可见,《黑屋吊影》以其嵌入情节中的社会学理论分析,在对人类的未来命运进行探索。

  贵志佑介是一群站在新世纪的门槛对人类的未来忧心忡忡的思想者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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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4月14日(星期日)

  “最后唱的是什么?”

  黑泽惠打听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儿花儿安息吧。”

  若摫不停地按着小照相机的快门,嘴里答道。

  “从前每年到现在这个季节,也就正好是花粉纷飞之时,总有瘟疫流行。于是,为了驱赶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镇花祭。这是导游书上说的。”

  “是‘花儿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有这种节日活动。所以这就叫做‘休息节’吧?要是为了这个,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发作哩。”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若摫回想起初遇阿惠时的情景。

  大学时代,阿惠作为新人加入了若摫所在的公益小组活动。

  她身材小巧苗条,日本人偶般的黑发白肤给人印象深刻。

  也许因为拘谨,她甚少说话,但某次有人为了搞活场面,开了些无聊玩笑,令她一启丹唇。

  他被她当时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小组所组织的活动,是慰问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场所表演文娱节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施粥饭等。

  若摫原先并非对公益小组特别感兴趣。

  和多数组员一样,开学仪式一完,便被强拉硬劝,稀里糊涂人了小组。

  不过,阿惠却是从一开始就自愿参加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见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产生同情的那种。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风凛冽的路边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将他送往病院急救。

  老人因故离乡背井,但即使无家可归也丝毫不显得卑微、颓丧,衣服干净利落,齐胸的银须整齐清洁。

  但是,他因为年迈没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没有吃东西。

  阿惠热泪盈眶地听老人叙述。

  见此情景,若摫越发被她吸引。

  不久,若摫谨慎的攻势奏效,两人开始约会了。

  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刹外,更有众多名胜古迹,稍往远处,还可以置身岚山、大原等美丽的大自然之中。

  年轻情侣不花钱也不乏好的去处。

  若摫毕业后到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就职,两人继续远距离恋爱。

  他们的关系,即使见面机会少了,也没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几乎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种轻易可以换情人或脚踩两只船的类型。

  而难得见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于形式。

  “……想来,即便是祗园祭,原本也是为了降伏天花神而开始的吧?所谓祭节,现在是看热闹,很多是源于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哩。”

  “噢。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对水痘、鼠疫的恐惧,大概比今天对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热更甚吧。整座村庄毁灭的事,似乎并不少见。”

  两人出了神社,信步闲逛。

  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过,如果你那时在做死亡保险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间,五百人的文件一齐堆上来,说是昨天水痘毁掉了一座村庄什么的。”

  “如果连受益人也死了,就没有申领的啦。”

  若摫淡然答道。

  谈话中断了一下。

  两人转入通过大德寺墓地侧面的小路。

  阿惠“噢”了一声,颇含意味地看着他的脸。

  “什么?”

  “你对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么喜欢呀?”

  “为什么这样想?”

  “谈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爱开口嘛。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是吗?”

  “对。我到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就是欧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险费如何、美国财政部债券如何。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却不在乎,一个劲猛说。”

  “真是那样?我记不清了。”

  若摫掩饰着,他感到被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因为是后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摫摇摇头。

  “保险公司的存在意义,在于向顾客支付保险金。一切公司或机构,可以说,都有它的终极目的。从这点来看,我在东京做过的资产运用的工作,反倒是后方。”

  “不过,你认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噢……不。当然正是如此。”

  两人走到若摫停放爱车的大德寺内。

  那是一辆雅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车。

  一位学弟曾在京都支社做营业员,调离时很便宜地转让给若摫。

  若摫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车,休息日则用sr125代步,两车各司其职。

  “不到两点哩,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往下怎么安排?”

  “我已经累了。”

  “找家小店坐一下?”

  “这倒也行……不如……这么难得,就去一下你的住处?”

  若摫眼前随即浮现出杂乱的房间。

  “也行。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间。”

  “不行。你知道的吧?虽说是公寓,却管得像大户人家的闺房。说好能进那房间的,只能是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女友和猫而已。”

  “那就没办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摫一边戴头盔,一边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很高兴。

  他将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给她,跨上摩车。

  阿惠坐上后座,搂紧若摫的腰。

  若摫住的公寓位于御池道稍往北。

  不巧此时公寓电梯口正挂着“定期检修中”的牌子。

  两人无奈,只好从楼梯上去。

  途中,阿惠开口说道:

  “刚才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那只是你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

  终于上到六层与七层间的平台。

  很显然,若摫平日运动不足,腰酸腿软。

  不过,他仍要在阿惠面前装门面,一口气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从楼梯口数起,他的房间是第五间,705室。

  插入钥匙开了锁,沉重的金属声在下午悄无人声的建筑物里回荡。

  “总觉得有阿尔卡托拉兹监狱的味道。”

  终于赶上来的阿惠嘟哝道。

  “像单人牢房似的房间,不大妙吧。”

  第一拉铁门,响起了令人联想到监狱的悲凉之声。

  若摫将阿惠请进房间里。

  房内是约六席大的厨房兼餐室和同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寝室,其余就是洗手间。即一个单室套。

  虽然狭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点,又是公司付全额房租的社宅,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为了防止万一,昨晚他已将不宜让阿惠看见的杂志之类收拾好了。

  但是,房间里仍然凌乱得很,是一个忙碌的单身男人住处常见的情形。

  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灌了水的尼龙哑铃、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处乱放着。

  “哎呀,行李捆还没解开呀?”

  阿惠见寝室一角堆着有搬家公司标识的行李小山,吃惊地说。

  算一算,她半年前来过。

  “都已经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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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17 10:28 PM
 “太忙没有时间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东西居多。在人家结婚仪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后才用了三次的网球拍呀、高尔夫球具什么的。其余就是书了。”

  “在我看来,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有点心理学家的潜质。你能不能再学深一点吗?”

  “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警察见了这房间,绝对会将你分类为‘无秩序型’。”

  阿惠小声嘟哝道。

  若摫边混合咖啡豆,边往电动咖啡磨里放,然后启动。

  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来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马扎罗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产咖啡要减量。

  其间,阿惠从餐具柜里取出杯子和杯垫摆好。

  用沸水往滤纸上放的咖啡粉上一冲,房间里充满馥郁的香气。

  “我现在才注意到,咖啡还有取代除臭剂的作用呢。”

  阿惠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若摫抗议道。

  “虽然不至于有臭味,但我进来时,还是觉得有一股男人房间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发觉嘛。”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气教训皱起眉头四处嗅着的若摫。

  沸腾的咖啡几乎从小炉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

  若摫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热的液体注入清水烧制的咖啡杯里。

  这个杯子也是两人前往别名“茶碗坂”的清水新道时买回来的。

  “好看。若摫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咖啡还有另一个优点,知道吗?”

  “是什么?”

  “有催情作用。”

  “催——情?……”

  阿惠仿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噢,你骗人。”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种叫‘豆斑猫’(注:土斑猫科甲虫,分布于日本本州、四国、九州一带。)的昆虫捣烂了放在里面,听说效果更好。”

  “别说了,真是虫迷,倒胃口。”

  若摫想把手搭在阿惠肩头。

  “对了,刚才说的事。”

  “原是工作狂的若摫慎二,怎么一下子变得不爱谈公司的事了呢?”

  若摫双手抱臂,以掩饰拥抱落空的尴尬。

  “也不是特别地不爱谈嘛。”

  “记得吗?去年春天,刚调职那阵子,你什么都跟我说。”

  “好像是吧。”

  “当时,你曾经一边说着,突然就神色黯然。对了,就是在店里喝波旁威士忌的时候。不知为何那次印象这么深。”

  若摫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说的是为了核定保险金,必须检查死亡诊断书的事。你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阿惠闭起双眼,像是要唤醒记忆。

  “你说,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干’,这种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着寿终正寝的老人还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诊断书。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让幼儿被车撞死之类的案子,就不由得联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别说了。”

  若摫原想尽量说得缓和,谁知出口的话,却像怒气难抑似的粗暴。

  阿惠一怔。

  停住不说了。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

  若摫心想:“糟糕!”

  “没事,我并没有发火。”

  他慌忙辩解。

  “……对不起。”

  阿惠一副被教训的小孩子的神情。

  她觉得非得说句话才行,但怎么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阿惠并非光是表面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

  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摫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与父母的关系有问题。

  她原是横滨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京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摫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

  从背后轻轻拥着她。

  她没有动,身子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

  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

  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家伙,你看我压力不小吧?”

  若摫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

  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他觉得阿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来呢。”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用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买了。”

  阿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呀。”

  若摫叹一口气。

  “大家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经济持续时,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曰元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知有风险,还搞投资的吧?”“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认真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要创佳绩,不少单子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保险业务员,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家伙’吗?”

  若摫对阿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摫拥抱阿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阿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摫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个姑娘在那儿吗?》的,但自己听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

  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起来。

  若摫洗罢,轮到阿惠进浴室。

  她仔细上好门锁。

  若摫浴衣下穿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束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摫的脸,然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铝罐上。

  “讨厌,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呀,这年头,连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对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脏成了鹅肝馅饼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摫的腹部。

  若摫两手轻轻搭在阿惠肩头。

  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

  阿惠只稍为挣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

  若摫把阿惠拉近来,双手绕到她背部拥吻她。

  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摫臂弯中的阿惠的身躯,柔若无骨,仿佛用力搂紧会挤坏了。

  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马上有了反应。

  轻抚小巧的******,解开连衣裙的前胸部。

  他将阿惠的连衣裙扔到床边,自己也脱下浴衣和短裤。

  马上就有鱼水之欢时,突然,若摫身上的某个地方不行了。

  额上渗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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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17 10:28 PM
 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像冰冷的泥浆爬上身体。

  过了一会儿,若摫突然垂头丧气。

  阿惠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嘛。”

  那是一种完全体谅的微笑。

  若摫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来。

  “哎,搂着我好吗?”

  若摫将阿惠搂在胸前。

  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

  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出来阻碍。

  “只要这样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脸。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若摫换个姿势,翻到她上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沟。

  阿惠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头发中扒梳,温柔地抚摸。

  在性方面没有获得充实感,倒被孩子哭闹着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怜悯所笼罩。

  若摫任自己置身于阿惠安慰的举动中,让睡意渐渐将自己吞没。

  一片漆黑。

  刚才那么平和、满足的感觉消失了,一种荒凉、凄惨的感觉笼罩着他。

  不知何故,他屏着气缩成一团。

  绝对不可发出声音。

  如果响声泄漏出去,会被逮住的。

  对自己置身何处没有产生疑问。

  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类的地方。

  说是防空洞,也仅能容身而已。

  简直就像乌龟的甲壳。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敌人在徘徊。

  被发现的话就难逃一死。

  只有屏息以待,让危险过去。

  透过防空洞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他大吃一惊。

  他看见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为寻找避难所而在荒野上拼命奔逃。

  她明白敌人马上就要从后面追上。

  而且她也明白绝对逃不掉了……

  此时,追赶而来之物现身了。

  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种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凄惨的叫声。

  阿惠。

  他心中一声绝望的叫喊。

  阿惠要被杀死了。

  然而,不能冲出防空洞去帮助她。

  去了自己也得死。

  他思绪混乱,死盯着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颚中慢慢死去。

  断气前的一瞬间,阿惠向这边回过头来。

  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藏身之所。

  然而,她没有打算向他求助。

  看来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

  他的心灵在呼唤。

  她的意识已经消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泪如泉涌。

  阿惠死了。

  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涌来。

  梦虽醒了,余悲仍在。

  他轻轻擦一下含着泪水的眼眶,看看身旁。

  阿惠正安详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为何会做那种梦?

  若摫张开握得紧紧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

  生命线、感情线等凹处和小皱纹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闪烁。

  阿惠带来的平和氛围消失无踪。

  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见底的泥沼吞下。

  若摫叹一口气。

  在梦中亲眼目睹阿惠遇难而不救的罪过意识,怎么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

  对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内心里,也从未有过舍她而去的念头。

  或许,这应当解释为对哥哥的感情换了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吗?受阿惠的影响,若摫有一段时间对心理学产生兴趣,涉猎多种书籍。

  但因为不是系统地学习的,所以对自己的分析还不够自信。

  刚才阿惠似乎就想谈这件事,不打断她的话就好了。

  若摫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打到支社来的电话。

  当时,他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说了哥哥自杀的事。

  当然,他只字未提自己也有责任。

  这岂不是说,自己只是哥哥自杀的受害者吗?

  羞愧之心在无意识之中显露出来了。

  今天来讨这笔欠账了。

  内心存有罪恶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

  因为自己是眼看着惟一血肉相连的哥哥怎么死的。

  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伤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1977年秋天的事。

  若摫慎二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周六的午后,慎二一回到家,便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返校去取。

  他从书桌里取回遗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楼的阶梯。

  中途忽觉有异。

  在鞋箱附近,他看见了以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两岁,读六年级。

  良一原先和好几个朋友在一起,后来有两个人挟持着哥哥走了。

  一副押送囚犯的样子。

  良一他们换穿运动鞋后,向体育馆后面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外面是一大片梨树林。

  体育馆与高墙之间不到两米宽,除了能从体育馆的天窗望下之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慎二从建筑物的隐蔽处悄悄窥探。

  第六年级生们围着良一,似乎在追问什么事。

  不久就开始对良一揪衣领、推搡起来。

  良一性格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斗。

  即使对小两岁的慎二,照理应是个争吵的对手了,可几乎没有吵闹过。

  正因为如此,良一在学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标。

  和现在不同,当时校园暴力的问题还几乎未被媒体报道过。

  尽管那时没有勒索钱财的事发生,但把欺负弱小同学当成乐趣的学生,几乎所有学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对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级到推倒在地用脚踢。

  慎二决心去叫老师。

  但他运气太坏了,此时一个六年级生一抬头,与从体育馆角落处探头察看的慎二的视线相遇。

  有人大声喊住慎二,其余的也都一齐恶狠狠地望着他。

  撒腿就跑的话,也许逃得掉,但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后还得在这所学校上学呢。

  慎二胆战心惊地走过去。

  那些几乎高过他一个脑袋的高年级生问他看见什么了。

  慎二沉默地摇了摇头。

  踢良一最狠的那个头儿模样的六年级生说,咱们朋友间谈事而已。

  你是几年级的?

  当他答是四年级时,被警告若说出去的话可不轻饶,还有把你杀了埋在山里之类的话。

  这种吓唬人的话,以及当时的气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为真。

  慎二被迫照这些小霸王们说的那样,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看见的事情。

  结果,他丢下哥哥在那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为难于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闲逛。

  到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回家时,已快5点钟了。

  若摫家住高层住宅区的八楼。

  正好太阳下山,晚霞将整座建筑物染得通红。

  他家所在的楼前围了一堆人。

  停着急救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

  “你不能看!”

  “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络你妈妈吗?”

  因为父亲在两年前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母亲伸子做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维持一家生计。

  母亲一般在晚上7点前回家。

  营业所的电话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时母亲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难联系上。

  慎二摇摇头。

  “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谈了。

  慎二见阿姨咬紧牙关,一脸苦相,不禁呆住了。

  这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

  说是从楼顶跳下来的。

  还是个小学生?六年级?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慎二抬头仰望高层公寓。

  从楼下望去,仿佛不同于往日,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

  跳下来?

  奇怪的是,之后的事在记忆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叹命苦,因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说,只有两个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其次记得的。

  是丧礼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扬节奏念经,声音绵延不绝,令盘腿正坐的他双腿麻木,好生难受。

  然后,是从火葬场升起的一缕烟。

  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么轻啊。

  结果,他未能向母亲及其他人说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实。

  因为说了的话,他丢下哥哥的事也非说不可了。

  严密封存着的罪恶感没有消解,永远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烧。

  平时可通过自制力抑制住。

  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压抑,想要表露真我时,漆黑一团的感情沉渣便如幽灵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过神,发现阿惠头枕右手,静静望着他的脸。

  “噢。现在几点了?”

  若摫爬起来。

  “4点差一点儿。”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睡着的时间和醒着想事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外出吗?一一现在还早了点。”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来嘛。你不是累了吗?”

  “噢。”

  若摫仰躺下来,眼望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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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17 10:29 PM
 “你在想什么?”

  “刚才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是吗?”

  他想说出梦中的情景,听听她的意见。

  但尽管那是个梦,坐视她被杀,到底难说出口。

  “哎……若摫,我问过你为何在大学里专攻昆虫学吗?”

  阿惠突然发问。

  “不为什么,喜欢虫子而已。”

  若摫不解她为何现在提出这种问题。

  “噢,一般地说,‘昆虫’是什么?”

  阿惠趴着,探出身子来问。

  “就是身体分为三段、六条腿、四片翼翅的节足动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吗?”

  “不同。蜘蛛属蛛形纲,蜈蚣属多足纲。”

  “那么‘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若摫正要回答,此时喉咙深处突然有东西顶上来。

  “怎么了?”

  阿惠一脸诧异地问道。

  “没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那么,你是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时,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吧。后来还反复读过数十次呢。那时候附近还有许多杂木林。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标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虫。”

  “一个人去?”

  “不……多数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转脸向若摫提问:

  “你其实是想做别的工作吧?”

  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好像害怕又破坏了若摫的兴致。

  他内心里害怕她再三问及哥哥的事,听她这样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继续研究昆虫。”

  “像法布尔那样,带上饭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观察虫子中度过,我认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换了我,就觉得太闷。”

  “普通人都会这样。尤其是你。

  心中没有虫子,所以会觉得无趣。

  大概自古以来,所谓‘虫鱼之学’,就是无聊学问的代名词吧。因为进入社会后,这些学问都无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会选中保险公司?”

  “要问为什么,噢,有我老妈的期待吧。另外,我们家是特别受过人寿保险的益处的。”

  若摫长吁一口气。

  阿惠双手托腮望着若摫。

  “……噢噢。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头部至腿脚的轮廓,形成了优美的曲线。

  若摫见一向整洁的她这副随意的样子,甚觉新鲜。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既然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当初在理学系不选生物课,选数学课就好了。”

  “数学用得上?”

  “对呀。有种职位叫保险统计师,是成为保险数理专家的途径。是运用统计学来计算保险费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拥有保险统计师的资格,既不必担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营业所长,董事会又须依靠保险统计师,所以成为董事的机会很大。”

  “——噢,你喜欢这种工作?”

  若摫想了想,说:

  “不,一点也不。”

  第一按键,传出了母亲的声音。

  留言可以说上一分钟,但母亲却在十五秒内匆忙地说了句“打电话给我”,就挂断了。

  若摫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边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六次之后,伸子拿起了话筒。

  “妈,我是若摫。”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么事?”若摫生气了。

  “你留言说给你打电话,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错。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

  “不要。”

  “你也没个人照看着。对方如何,听听也不要?”

  “我不喜欢搞这种事。”

  “为什么?”

  “那感觉就像彼此掩盖自己的弱点,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似的……”

  伸子对若摫的话充耳不闻。

  “我已经寄了照片和相亲函(注:相亲时互相交换的身份说明。)啦。不管你满不满意,也还得看人家呢。看完马上寄回来。用挂号速递。”

  “这种事事前也得问问我吧?!”

  然而,伸子那边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说起人秋以来,为销售人身伤害保险而在支社进修的事情。

  “又来了!”若摫烦了。

  伸子的话总是很长,而且说得很快,让人插不上话。

  若摫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件事情。

  “妈……”

  “哦。什么事?”

  可能从若摫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伸子不说话了。

  哥哥为何自杀的,你知道吗?然而,这个问题在若摫舌尖上没有变成声音,就消失无踪了。

  “我要挂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还得付电话费呢。”

  “对对,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摫说出“晚安”之前,电话已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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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17 10:29 PM
第03章
  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医院位于地铁的山科站进入山边之处。

  龟冈营业所的营沼所长在正面大门前停下车,若摫先下,眺望四层楼的医院。

  白色的墙壁已发黄,给人阴森之感。

  玄关周围也极冷清,没有任何花坛或植物。

  转到侧面一看,与水泥墙之间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满满堆积着报废的自行车、空铁罐、塑料饮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摫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进这种医院治疗。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菅沼把车停在停车场,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快步走过来。

  即使进入建筑物里面,医院给人的印象也没有任何改观。

  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够,大厅里就像黎明时分。

  抬头一看,日光灯约有一半不亮。

  第三排发黑、变形的沙发上,都坐着无所事事的老人。

  距午休时间还早,问讯处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内科病房在四楼。

  三台电梯都停在高层,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两人无奈,只好跑楼梯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不在病房里。”

  菅沼艰难地登上狭窄的楼梯,呻吟般说道。

  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封闭的空旷空间里回响。

  楼梯上的油毡已磨损,变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胶也没有了,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同房间的病人,据说他日间天天到本站前打弹子机。”

  “常见的类型吧。”

  健康的人长期住院度日,实在闲得无聊。

  自然日间要偷偷外出,若没有走远的勇气,目的地也就限于弹子机店之类的地方。

  “于是我打算改日再来,正要走,却跟他碰个正着。他两手还抱着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头之类的。一见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释才有趣呢。什么有极要紧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别人买的呀之类……”

  “真有福气啊!”

  与人寿保险有关的犯罪之中,诈骗住院费不像为了保险金杀人那么耸人听闻,所以几乎不被媒体提及,但其实诈骗住院费是最损害保险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寿保险附带住院特约时,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领取一万日元给付金。

  若在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数万日元收入。

  这比认真打工合算多了。

  因此,以诈病不正当地捞取给付金的人,从不间断。

  用得最多的病是颈椎挫伤,即头部震颤症(注:因车祸、撞伤等的后遗症。)。

  医生也难于客观地诊断,若患者本人自诉疼痛,便可过关。

  不过,这回若摫要拜访的出租车司机角藤,还牵连着更复杂的问题。

  “这里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险’(注:英文为moralrisk,指参加保险者为拿到保险金而有意制造事故。)医院哩。”

  虽然楼梯里别无他人,但声音很响,若摫担心被人听见,小声答道。

  所谓“道德冒险”,是人寿保险业界的用语,指起因于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险。

  也就是说,被冠以此定语,即意味着与犯罪有关联。

  以若摫所知,医院本身参与欺诈给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险”医院,仅在京都市内便有四家。

  原本拥有不动产等巨额资金的医院,可谓暴力团伙的好目标。

  因为医院极重声誉,所以找个小小的医疗差错进行要挟,轻易便能弄到钱。

  自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实施之后,明目张胆的恐吓减少了。

  然而,近年因几乎所有的医院都陷入经营困难的境地,让暴力团伙找碴的机会反而多了。

  医院的院长虽然是医学上的专家,但经营管理上是外行,习惯于被周围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团伙把目标瞄准这类院长,最初装成地道的实业家与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经营上提供意见或出谋划策。

  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于医院经营、口吐怨言的院长介绍经营顾问,这类顾问号称曾整顿过多家医院。

  这种人一旦进入医院,随即掌握了医院的经营管理大权。

  之后,为了向毫无关系的企业融资:

  随意将地皮或昂贵的医疗设备用做担保,被多次利用之后,终因乱发支票而倒闭,这是注定的结局。

  “角藤先生,你好。身体如何呀?”

  菅沼一进人大房间,便向盘腿坐在最里面床上的正在吸烟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转过头来。

  “地道的无聊之人”,这是若摫的第一印象。

  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

  蓬乱的一头浓发,几乎看不见额头。

  吊眼梢,小眼睛显示出对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样子,而想像力则完全缺乏。

  脸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颧骨高高。

  简言之,若摫看到的只是个一脸无聊神色、过着无聊日子的男人。

  菅沼这么一介绍,角藤随即将香烟掐灭在代替烟灰缸使用的空饮料罐里。

  口和鼻流里流气地冒着烟,眯着眼问:

  “什么什么,这位是?我说的是要带支社长来,对吧?”

  似乎无聊之人还挺不识好歹。

  “若摫主任是支付方面的负责人。”

  “是吗?明白了。那么说,你是负责的人了?”

  那男子在床上调整一下朝向,盯着若摫问道。

  “喂,我申请这么久了,总不见付钱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投保时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时,却翻脸不认账啦?你是负责的吧?得把事说清楚,真是岂有此理!还想不给吗?”.

  “关于支付给付金的问题,目前总社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嗯?别想欺负人!”

  “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一下。”

  “要问问题?事到如今……”

  “首先,你为何进这家医院?”

  “角藤先生家住龟冈市吧?龟冈不是在京都西面的边上吗?为什么你特地挑选京都市最东面的山科区医院住院?”

  “为什么?……因为别人说这儿好。”

  角藤的虚张声势开始一落千丈。

  若摫环顾污迹斑斑的病房四壁。

  “你是胃溃疡痛得厉害,对吧?自己驾车上医院的吧?一般该找一家近的医院,对吧?”

  “你想说什么?这种事情……上哪家医院,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吗?”

  “还有关于病名,住院之后变过两次吧?最初是胃溃疡,住院过程中出现肝功能障碍,然后现在是糖尿病吧?的确……”

  “那又怎样?做检查嘛,后来才发现有毛病嘛。”

  “的确。不过,住院一次支付给付金的限额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刚好到一百二十天时,病名就变了?”

  “你……你小子!……你闭嘴听我说!”

  角藤试图再次恐吓若摫,但声音却带着颤抖。以往因保险公司太软弱而以为自己够硬气,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利,动摇了。

  “有意见去问院方。是医院诊断出来的……”

  若摫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和圆珠笔。

  “你可以在这上面签名吗?”

  “这是……是什么?”

  “解除合同的同意书。”

  “解除?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住院给付金,我们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险费,会还给你。你让这份保险合同就此作废,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给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还了。”

  “你……你这臭小于啊。别想欺负人!”

  角藤嘴唇哆嗦着,吼叫着推开同意书。

  圆珠笔滚到房间的一角。

  “你们以为我……我是谁?你以前在哪里混?嗯?滚回总社去吧!你这种毛孩子,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

  若摫从地上捡起纸片放在床上,转身走出病房。

  最后瞥一眼角藤那张紫黑色的脸,已全无血色,变得苍白了。

  “若摫主任,行吗?”

  在楼梯处,营沼赶上来问道。

  “噢。会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若摫边打哈欠,边嘟哝着。

  “什么?”

  “要是像那家伙说的,能调一下岗位,真是意外的幸运了。”

  “不,我不是说那个。把他惹成那样,往后会不会闹大了?”

  “没关系。解约的方案,是总社决定的。今天只是来通知他而已。”

  “不过,那家伙要是说什么也不签字,该怎么办?”

  “怎么也不行的话,就要打官司。”

  “能打赢吗?”

  “不,到了那时候,因为非证明医院是同谋不可,会变得非常难。医生协会是决不会承认有‘道德冒险’医院存在的。还非得让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那倒是。该怎么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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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17 10:29 PM
  第二天,搭乘早上头班新干线来的“能人”在支社露面了,此人出人意料地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过一米七。递过来的名片上只印着“保险数据服务三善茂”几个字。

  出来接待的是支社业务负责人,内务次长木谷,以及葛西、若摫,共三人。

  三善说声“久违,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看样子是熟人了。

  在会客室,若摫递上有关角藤的资料,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打量这个叫三善的人。

  大致四十出头,眉毛稀疏,脸颊瘦削,有纵向疤痕。眼窝深陷,几乎不眨一下眼。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能看见头皮。是一种经常晒太阳的健康肤色。一眼看去像个普通职员。

  然而,尽管他穿着朴素的西服,举止得体,却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并非运动员般的阳刚之气,而是一股积聚在内里的凄楚气息。

  “明白了。”

  三善看了资料,点点头。

  声音是与体格不相称的低音,但其中混杂了金属性的高八度音,特别刺耳。

  这种声音大概就属于那种苍老的声音吧。

  起初,若摫几乎怀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症状,因为他刚刚审阅过喉癌患者的住院证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那声音大起来,足以恐吓他人。

  “大概两三天里解决吧。”

  “那就拜托了。”

  大家一站起来,木谷便弯腰致谢,其他人也随之向三善致意。

  “不过,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葛西送三善到电梯口,说道。

  “对。解决这宗以后,到九州的小仓。是其他的人寿案子。”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摫便思忖自己为何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与角藤的大发雷霆相比,三善随便说说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怕。

  葛西捅捅若摫的腋下。

  “这家伙有压迫感吧?”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样。”

  “好像原来也是来硬的那种人。”

  葛西用食指在脸颊处比划着伤疤的样子,说道。

  “传说他以前帮人收债什么的,做过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后就洗手不干了。似乎难找什么正经事做,正好被那边的社长看中他的特长,录用了他。”

  “特长?”

  “不过,像角藤这样的,可能这种人才是……就是所谓‘以毒攻毒’吧。”

  若摫对于每天做出笑脸与寄生虫般的人打交道已经烦了,内心是欢迎采取强硬手法的。

  葛西苦了苦脸。

  “顺利时的确爽快。反之,受挫时就难收拾了。唉,这次但愿他能顺利吧。”

  那天傍晚。

  支社的窗口关闭之后,三善又出现了。

  “他们都走开了。您有什么问题吗?”

  若摫因还记得葛西说过的话,见了三善,担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没有。我只是来交回这个的。”

  三善从小公文箱里取出来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书。

  若摫有点匪夷所思地加以确认。

  的确是角藤的签名和印。

  “这么快!不过,那人肯同意?”

  “让他同意嘛。……这人好对付。”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您真帮了我们大忙。”

  若摫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内盖上,贴有一张过塑的照片。

  年约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发胖的女士,抱着一个两三岁、也是胖乎乎的女孩。

  一个偷拍的瞬间情景。

  女士笑容满面地附在女孩耳边说话,像是告诉她要面向镜头,但女孩好像睡着了,口张开着;眼却差不多是闭合的。

  “您的家人?”

  三善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若摫一直送至电梯门闭上。

  若摫返回座位,舒适地躺靠在椅背上,给总社拨电话。

  管这事的人还在,他报告合同已经解除了。

  打完电话,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文件装入文件夹里,放进带锁的办公桌抽屉。

  营业会议似乎拖长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都还没有回来。

  若摫起身上洗手间。

  偶尔望一眼镜子,见自己脸上带有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笑容。

  笑容缓慢延伸,然后消失。

  若摫按了几下按钮,弄了些粘糊糊的绿色洗手液,花了很长时间搓洗双手。
透视装
2012-9-17 10:30 PM
第04章(1)
  5月7日(星期二)

  连休后的工作日从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不安定气息。

  过了10时,税务署的调查员到窗口查访,出示了塑料夹子里的身份证明,催着要查看顾客的详细的保险合同内容。

  答复是因为事关隐私,要出示正式的书面通知方可照办。

  但对方不肯。

  那人以根本不像个公务员的傲慢态度。

  声称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证明即可。

  税务署和福利事务所每天都给保险公司送来大堆关于合同内容的通知,但若无本人的同意书或官厅的正式通知书,便不能告知内容,这是原则。

  调查员开始粗声粗气了,但这种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见惯。

  最终,一番斗嘴之后,调查员涨红着脸,恼火地离去。

  仿佛替换似的,这时从东京来了一位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顾问律师,由木谷内务次长、葛西和若?三人出面接待。

  因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对诉讼的事件进行首次庭辩,为此要进行磋商。

  这是继承人之间围绕领取保险金的骨肉之争,把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也卷进来的一场官司。

  第一次口头辩论只是确定第二次及以后的日程,并不进行实质性审理。

  头发垂额、和若?年龄相差不多的律师,基本上是怀着一种来旅游的心情,喝着茶,除了谈天之外,就是打听去名胜古迹的路线,并一一记录下来。

  下午第一个出现在窗口的顾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东亚人。

  头发又黑又鬈,皮肤苍白。

  来京都的外国人甚多,出现在保险公司窗口的却从没有过。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读过短期大学英文课程,现在又在英语会话学校学习。

  但仅仅三言两语之后,青柳便过来向若?求助。

  若?带着些许困惑坐到柜台前。

  那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男子,看不出是来自哪个国家。

  若?一边从应试英语的记忆中寻求帮助,一边回答:“虽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则是在日本居住的人。”

  对方又问:“投保时必须检查吗?”

  答复是根据投保的险种和金额,由医生诊查后,填写告知书即可。

  那男子又重复问道:“必须要做检查吗?”

  若?迫问是指何种检查,却没有明确的回复。

  若?勉强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迟疑。

  ……

  责任免除条款在英文里应是“escapecause”,但“被责任免除”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字斟句酌地说,血液检查虽无必要,但投保时已患病,则必须告知,否则死亡时若发现违反告知义务,不付保险金。

  见那男子已明白的样子,若?松了一口气。

  他目送那男子乘电梯离去。

  在现实中,艾滋病渐渐变得不那么致命了,在美国,据说也有接受hiv抗体呈阳性的人投保的意向。

  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现实可行,还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他返回时,葛西正面带难色地搁下电话。

  见了若?,葛西招招手。

  “若?主任,指定找你的。”

  若?胺过打印的保险合同内容和葛西手写的记录,却不明就里。

  打印的内容有三页纸。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来的,认识吧?”

  “不,没听说过。”

  若?有个癖好,遇有投诉时首先看对方的年龄。

  四十五岁。

  从经验得知,最危险的是三十至三十五岁的人,不过与这个年龄相差不多的也还不能大意。

  再看住址,是岚山附近。

  说来应该是个高级住宅区。

  试着回忆一下,却一无所获。

  “是吗?怎么回事?总之是指定的。特别提出是若?主任,要你去一趟。”

  “投诉的内容是什么?”

  “说起来哕哕嗦嗦的,究竟想说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务员态度不好吧。”

  “你感觉他很气愤吗?”

  “也不是。”

  葛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其实,让个营业所长跑一趟也可了结,但对方说了要见若?主任,只好劳驾你现在跑一趟,行吗?”

  反正在支社里,也一样要应付令人头疼的顾客。

  只要不是太严重的投诉,外出反而感觉更好。

  收款是太秦营业所的事,先给所长挂个电话,碰巧所长外出。

  既然问题不算严重,若?便决定单独前往。

  他用住宅地图查出地点。

  复印了所在的一页。

  走出大楼,外面是明媚的五月天。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位于四条乌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占用了八层建筑物的最高一层。

  人寿保险公司的支社和营业所设在自己公司的大厦时,大多会将有较高房租收入的楼层出租,自己使用高层。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朴素的深咖啡色墙面上,透过成了半透明镜的窗子,隐约可见一排排亮着的日光灯。

  若?到附近一家对昭和公司定点供应的日本点心店买了问候顾客的点心盒。

  根据投诉的情况,点心盒的大小不同,这次用最小的该可以了。

  乘阪急电车走一站到四条大宫,在那里换乘京福电铁的岚山线。

  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碍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内电车,但有部分线路与一般道路相连的京福电铁或?山电铁,则至今仍为市民所用。

  若?刚人大学时,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记得曾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并不存在京都至福井县的线路。

  然而,暑假到福井一游,才知道福井这边也行走着京福电铁,疑问顿释。

  有朝一日将现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线路连接起来,似乎是经营者的宏愿吧。

  第一辆孤零零的旧电车,从宽敞的道路钻人小巷般的区域,几乎是擦着屋檐和绿篱行走。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若?心中不知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觉。

  三条口、山之内、蚕社……

  极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个接一个。

  一过以电影村而闻名的太秦,接下来是北野线岔口的“帷子?”站。

  当播音报出站名时,若?突然产生了极不吉利的感觉。

  为什么?他一边看站牌一边想,发觉从“帷子”一词联想到给死者穿的经帷子(注:麻衣。)。

  和将天花板的木纹看成幽灵一样,情绪不安时常有这种现象。

  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神经质。

  像葛西说的,这回并不是多么严重的投诉啊。

  终点岚山的前一站:

  是位于jr(jr:japanrailways,日本铁路的缩写。)山阳本线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个好谦卑的站名。

  菰田的住所,从这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那一带似乎自古以来住有不少殷实人家。

  古色古香的竹栅栏里面,时时显露出富豪车或奔驰车亮晃晃的车身。

  若?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沿着大弯道走,过了一家有树篱的显赫人家,对面出现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

  那一瞬间,若?的心脏不知何故“咚咚”地惊跳起来。

  从位置上看,应该就是这所房子了。

  房子看上去朽坏严重,占地却颇广。

  黑色的木板栅栏里面的庭园里,传出几只小狗的吠声。

  只有门像是新造的,但却是与周围人家不相称的便宜货。

  确认一下门牌,是“菰田”。

  没错。

  若?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了内部通话器的开关。

  等了一会儿,未见人来应门。

  再按一次,并喊了一声“打扰啦”。

  但除了小狗的叫声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若?突然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

  对门人家的门扉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窥探这边的情形。

  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妇。

  那女人见若?以目致意,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若?走近两三步,那女人“砰”地关上了门,菰田家的事也就无从打听了。

  房子的外观莫各地让人感到厌恶。

  加上对门女人的奇特态度,若?得出一个菰田家为邻居所孤立的印象。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葛西虽然说了“请你现在跑一趟”,自己却忘了问是与对方怎么约定的。

  说来或许是听错了,产生了什么误解,葛西不是说,菰田说话唠唠叨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算了,家里没人的话也就没有办法了。

  一般情况下,他会设法尽量在那一天里与对方见面,惟有今.天不同。

  若?为一种无论如何尽早一刻离开的情绪所驱动。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那应是刚上初中的时候。

  时间是4月或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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