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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好好看-紅棗 (神獸錄 龍子之卷) 作者:決明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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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jia_pink
2012-9-27 12:06 AM
(一)
沇川鎮,坐落南城以西十六裏處,是一座人口稠密的水鄉之鎮。
  鎮名,源起於貫穿全鎮之河,沇川。
  沇川河形似蛟,三曲六彎,水面倒映藍天白雲。
  随朝夕天色,沇川面貌永遠多變,時而燦陽碎金,像揉了金絲線的紗,耀眼高貴;時而暮霞灑紅,似染出花豔的緞,嬌羞可人。
  沇川縱貫全鎮,分流七道,枝桠般散布,鎮中瓦屋多沿河而立,鎮内大小座石橋數目早已破百。
  沇川有神。每位鎮民心中如此堅信。
  祂賜予他們豐富漁獲、甘美水源,他們則回以虔誠和敬畏,全心全意,敬沇川的灌溉、畏沇川的怒泛。
  川神慈悲,川水風平浪靜,讓鎮民得以穿梭河上,捕魚、遊景,勤奮工作着。
  川水洶湧淹戶,則是川神發怒,是鎮民無意之中激怒神隻,那時,全鎮百姓集合,齊跪沇川河畔,磕頭求饒,直到川神息怒爲止。
  奇景呀。
  當蒲牢看見沿着川水下跪,個個雙手合十的鎮民,或匍匐叩首,或放聲哭泣,求取川神原諒的景象,除那三字贊歎外,找不到其他詞彙足以表達觀感。
  生意放着不做,三餐擱着不吃,孩子哭了不奶,雞飛了狗跳了牛跑了,也沒人有空搭理……
  「奇景呀……」又是一次重複的籲歎,這回加上了連連搖頭。
  人類,信奉神佛的死忠,真是居六道之冠呀,望塵莫及哪。
  「這種小河能有多大尊的神?……真正大隻的都在上頭,懶得下來呀。」微眯的眸,帶些慵懶不敬,瞟向頭頂上空。
  雷,悶悶地響,像回吼着他:态度放尊重點。
  目光重新回到川河兩邊,全鎮大夥這麽忙,他找誰提問去?
  沒人有閑理他。
  「挑錯鎮了……應該找個不忙的小城上岸。小九提過,哪個鎮都沒差……」
  蒲牢擡手,揉撓着頭發,嘀咕着。
  發如其人,不羁的及肩黑發,微微上挺、微微淩亂,随興的弧線,不束、不盤,僅僅耙向腦後,任其自在飛揚。
  襯在率性發下的面容,不算精緻英俊。
  眉太濃,眼太利,鼻太挺,臉龐棱線分明,刀削般粗犷,那是一張輕易能吓哭孩童的臉,此時卻因懊惱顯得茫然迷失。
  偏偏茫然迷失,也柔化不了容貌間與生俱來的犷悍。
  高人一等的壯碩體格,突兀醒目,站在大街道上,鶴立雞群。
  若不是鎮裏百姓忙於跪拜沇川,忽略了他的存在,否則他這樣的男人,很難不吸引衆人目光。
  「兄弟都說我好狗運,抽到容易的藥材,啧,哪裏容易呀?!」一手足無措,就淩虐頂上黑發,抓抓撓撓,耙弄着發,弄得頭頂亂翹,有股江湖人士的率真味兒。
  他非江湖人,江與湖,對他都太渺小。
  他來自於更寬闊之處。
  海。
  他身上的傲氣和獸息,人類永遠仿傚不來。
  堂堂龍骸城四龍子,豈是尋常人類得以比拟?
  他是龍子,神獸龍子。
  踏上人界,爲尋一味藥物而來。
  「小小紅紅圓圓的玩意兒,名叫紅棗……到底是啥鬼?小九說,随便找個人問,六歲娃兒也知道。」四龍子蒲牢持續碎碎喃念。
  龍骸城不産紅棗,不能怪他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一頭霧水。
  最好随便問個路人都能問到,他就不信這麽簡單,好,他試!若試不成,回去再找小九幹架!
  「哪裏找得到紅棗?!」
  他聲朗氣足,大嗓門問。
  「求河老爺息怒……」
sonjia_pink
2012-9-27 12:11 AM
「咱們哪兒沒做好、沒做對,祢現現神蹟,讓咱們知道,咱們好改……」

  「河老爺息怒……别淹沒我們家園子……」

  放眼望去,兩邊河岸加一加,幾百個人哪,誰也沒空擡頭瞟他半眼,全對着渾濁的怒川磕首哀求。

  川水暴漲,聲勢磅礴,轟轟作響,湮沒掉他的提問。

  「呿。」蒲牢翻翻白眼,準備掉頭走人。

  一道奶音,含混不清,由他身後的小牆狗洞響起。

  接着,一顆小腦袋鑽出來。

  五六歲左右的奶娃娃,鼻涕糊在鼻下,缺了數顆牙的嘴,咧咧笑開。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你……在同我說話?」蒲牢指指自個兒鼻頭,小娃用力點頭,他蹲下,與小娃面對面。

  真可悲,偌大的鎮,隻剩小奶娃理睬他。

  孩子不懂大人跪拜沇川之意,感受不到大人的慌亂焦急,還悠哉無愁,吮着嫩短手指,笑容天真可愛。

  「你不是要找紅棗?」奶音反問,憨中帶甜。

  「對。」蒲牢連連點頭。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小娃又說了一遍,這回配上手勢,遙遙指着方向,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

  真的連六歲小娃都知道?!

  小娃仍咭咭笑着,比畫道:「上了半山腰,瞧見一間竹屋,新鮮的、曬乾的、燻烤的,或是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都有。」

  新鮮的?曬乾的?燻烤的?

  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

  蒲牢腦子裏閃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想像──圓的、扁的、皺的、焦的,像坨糖饴、像團棉絮……小娃字面上的含糊,指點不了迷津,反倒更将他推進困惑的五裏霧中。

  「紅棗」到底是啥鬼?!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罷了,親自走一趟,滿肚子的迷團不就明白了?

  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情,蒲牢伸手揉亂小娃短發,咧嘴道謝,起身往他所指方向去。

  七街左拐,拐出了巿集,第二個轉角,跨上貫穿城鎮的大河彎橋,橋下川水洶湧,幾乎要濺上橋面。

  直直走,走出城鎮喧擾,再直直走,不見岔徑,隻有一條石磚路,往一個方向延伸。

  路徑蜿蜒,上了山腰,不陡峭,兩旁綠茵碧樹,蟲鳴聲唧唧。

  沇川的奔騰聲逐漸遙遠,不再清晰可聞。

  明明離城鎮不近不遠,卻甯谧得……彷似兩方世界。

  一絲絲陽光,由葉隙中碎碎落下,小徑鋪了一層薄亮。

  屋舍就在不遠處,由竹與茅草搭建。

  數株結實累累的繁木,将它包圍。

  他在綠蔭間,看見她。

  一個,身穿嫩芽輕綠的年輕女子。

  滿園綠葉,片片青翠。

  青叢中,成串的果子橢圓小巧,有綠有茶紅,好比珠簾垂飾懸挂梢頭,一串串、一條條,渾然天成。

  趕不及結果的花,生於新梢,黃中帶青,小小疊綻。

  清風徐徐拂面,她一頭長發微動,日芒灑落,在嫩綠衣裳間鑲上薄薄碎燦,金煌。

  她手持竹簍,聽見身後腳步聲,停下采撷果實的動作,側轉身子,小臉輕揚,額際帶汗,一點一點,紛紛晶瑩,映着亮光,見他到來,眸裏閃過訝異。

(二)

她這兒鮮少有生面孔來訪,況且還是他這種……不似尋常百姓的陌生人。

  尋常百姓,書生慣以束冠戴帽,長襦素袍;販夫喜好幅巾裹頭,衣着便於搬重馱物,就連潇灑不羁的武林大俠,也難脫勁裝束履。

  他既不像書生,也非販夫走卒,勉強像是……練武練到走火入魔的大俠。

  不合時宜的發,彷似怒極沖天,它不是黑到發亮的顔色,在日光照射下,隐約帶有些些紅澤。

  紅裳繡金龍,衣料柔滑,瞧得出質料極好,更勝絲綢,襟口處卻大大敞開,線條剛硬的鎖骨,以及胸口的麥色肌理全裸露出來。

  頸上,隻有一條牙鏈,點綴。

  某種生物……被打斷牙後,遺留下來的紀念品。

  蠻戾的紀念。

  真是符合他的五官長相。

  眉不慈,目不善,臉龐微仰,眼神斂眯,彷佛高傲俯睨着人,那般無禮。

  他一臉「大爺來臨,何不下跪」的姿态,最是詭異。

  「紅棗?」

  不知該稱「公子」或是「大俠」的男人,盯着她,雙眸直勾勾,将她從頭看到腳,全然不懂避嫌,開口就問。

  出乎意料的沉穩嗓音,很是好聽。

  「紅棗」二字,咀嚼在他嘴裏,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帶點随興、帶點探問,唇角勾起來的弧線,彎彎的,像月。

  「是……」本能颔首應聲,源自於她的閨名恰巧正叫紅棗。

  以爲他在喊她,但她不識得他,未曾謀面,不該如此親昵,想必他口中「紅棗」,應該并非指她。

  雙手在圍裙上匆匆抹拭草汁,抹出裙布一片狼藉,她迎上前來。

  「公子呃……大俠呃……您,要買紅棗是嗎?」決定跳過稱呼。

  「怎麽賣?」原來花錢就能買到呀?他還以爲要厮殺一輪,才能得手。

  「新鮮的一斤二兩,曬乾的一斤二兩二文,燻烤的一斤二兩五文。」她淺笑回答。

  少說了兩種。

  笑起來甜甜的,抱起來軟軟的。

  好酒沉甕底,越故意不提,才是好貨。

  「笑起來甜甜的呢?多少錢能買?還有,抱起來軟軟的……一并開個價。」要買,當然是買甜的,熬起湯來滋味更好吧?

  瞧他多孝順,盡給老爹挑最好的。

  她一怔,這番話入了耳,變成下流調戲。

  樹梢結的棗,新鮮現采;簍子裏的棗,曬乾後,色澤豔紅;燻坑烘制的棗,烏亮有光,肉質細緻──這些棗,沒有半顆會笑,更遑論笑起來甜甜的……

  此刻,站在他眼前,會笑的「紅棗」,隻有她。

  原來,他來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買紅棗是假,戲「紅棗」才是真。
sonjia_pink
2012-9-27 12:12 AM
薄透的粉頰,因爲嗔怒,微微發紅,杏眸内,文火中燒,瞠瞪着高壯男人。

  「說呀,多少錢都沒關系,我要最甜、最軟的那種。」大爺什麽沒有,錢最多,要多少變多少。

  沇川這小城鎮,民風純樸,沒有地頭蛇橫行、沒有纨袴子弟逞兇,像他這般明目張膽,雙眼定定看她,一點都不客氣,嘴裏還挂滿銅臭,無恥得……教她難以置信。

  她惱火,闆起臉,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臉狐疑。

  「你出去!」她随手捉過竹帚,扞衛在胸前,把他趕出竹籬。

  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盈盈帶笑的女人,下一刻,張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見兇狠,一點恫吓人的恐怖氣勢都沒有。

  「幹嘛趕我?」蒲牢狀況外。

  「來意不善之輩,誰都能趕!」她努力維持對峙的氣魄。

  「來意不善?!我隻是要買紅棗,你賣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搶,我會付你錢!」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獸──」越說越不堪入耳!以爲有錢便能……她雙腮辣紅,氣惱加倍。

  「什麽禽獸?!我堂堂一隻──」神獸龍子,被指爲禽……呀,也對,他算是禽獸的一種,她沒說錯。

  這麽一來,反而沒有反駁的理由。蒲牢又去抓頭發,翹揚中,更加添亂。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壓抑:「新鮮的能賣,曬乾的能賣,燻烤的也能賣,獨獨笑起來甜甜的不行哦?擺明藥效有差,越不賣的,越珍貴。」

  越珍貴,越稀罕,越能讓兄弟們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這樣夠不夠?」蒲牢探手朝襟口内一握,無中生有,掌心變出一大團銀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紮眼。「再多給你一塊也不成問題,賣我啦,甜甜的紅棗。」

  他打起商量,硬擠出和善的笑,不擅長的笑法,本就粗犷的面容,增添些許猙獰。

  她的回應,是亂帚打去。

  甜、甜甜的紅棗?!這幾字由他口中吐出,燒沸了她的腦門,教她面紅耳赤,熱氣直竄頭頂,她将它解釋爲──「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揚起一身塵土,賞他個灰頭土臉。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爲落在身上的微弱氣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軟綿綿的,像竹葉撒在身上,不痛不癢。

  教他吃驚的是──

  「你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續!

  「我長這樣你敢打我?!」他這副兇神惡煞臉,連男人看見,都會先掂掂斤兩,再三考慮該不該與他爲敵,十個有九個選擇不敢與他對上。

  這副皮相,最大的好處便是夠吓人,光站出來就能吓退一幹膽小鬼。

  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爲人類都膽怯,一捏就會碎,尤其她這種膀子細瘦、個頭嬌小的「雌性」,像極了一陣風刮來,便能吹跑她。

  人小,膽子更該小,她這長相,膽子比顆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揮帚竟揮得這麽順手、麻利?!

  「我爲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誅之!打你,剛好而已!别以爲女人家好欺負!」難道對於他的「大方出價」,她需要大呼謝恩嗎?!

  她兇狠起來,像被踩着尾巴,因而亮爪反擊的貓兒。

  嗔怒的眸,烏亮明耀,帶着微微惱火,扞護自己安危時堅毅不撓,又化身勇猛的獅,無畏眼前高大強壯的他。

  「你講不講理呀?!」蒲牢隻閃不還手,因爲她是雌性,那麽嬌、那麽小、那麽弱不禁風,他若一掌揮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錯将猛龍當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還不走?!」她無傷人之意,隻想自保,用強硬的恫吓語調,壯大氣勢,譴退惡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這種不自量力,卻吠聲響亮,還聽不進别人說話的小家夥。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給吼碎了……

  麻煩。

  跟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他沒有,所以覺得很棘手。

  到後來,乾脆不躲了,将閃避的時間拿來沉思,暗忖着該如何和她「溝通」,任小鳥啄米般的擊打落在身上。

  她趕人的氣力,他不放進眼裏。

  他一不動,她也停下攻勢,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棄抵禦,卻又不轉身逃掉,乖乖站着任由她打?

  另一方面,是屋外綠徑間,有其他人來訪,分散了她的注意──

(三)

這回來的,不似蒲牢這類陌生人,而是沇川鎮長及幾位耆老長輩。

  他們個個神情複雜,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釋重負,有人則是望向她時,目光充滿憐憫。

  憐憫。

  這情緒,她懂了。

  他們的來意,她已然明白。

  這些時日,沇川鎮上沸沸揚揚,都在讨論着「那件事」。

  「紅棗……」爲首的鎮長範伯,表情爲難,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皺痕,欲言又止。

  「中選的……是我?」她收回舉在半空中的竹帚,雙手牢牢攏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脈明顯清晰,随她握得越緊,色澤越醒目。

  範伯沉沉點頭。心裏對她的聰慧感激不已,讓他不用親口向她宣布……這個消息。

  一片的靜寂,蒲牢瞧瞧沉默的兩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隻覺氛圍詭異。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時的熱力氣焰消失殆盡,整張小臉黯淡下來,既無笑容,也不見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來找她的那幾個老家夥,臉上表情豐富許多。

  「一切都是天意,鎮裏姑娘們的八字,一并送給河老爺挑選,河老爺獨獨中意你,這是你福分勝出,其他人求不來的際遇。」耆老之一的陳婆婆想安慰人,可話離了口,半點也教人開心不起來。陳婆婆孫女四名,沒有哪個希望有此「福分」、求來這等際遇。

  再說,若是福分,當初怎無人跳出來自願?

  非要采用半強迫的手法,逼全鎮未嫁閨女交出八字,再将一張張字箋投進沇川,憑由天意去選?

  隻爲能平息沇川怒漲……

  「全鎮百姓都會感謝你……」梁爺爺說着便要跪下,朝她磕頭,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時阻止。

  「納采之禮、大聘嫁妝、花轎親迎、鳳冠霞帔,鎮裏所有人出錢出力,不會有半點馬虎和怠慢,當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你隻管安心當新娘子便好……」鎮長範伯難掩歉意,道出這番話時,微微顫抖。

  無論說得多動聽,也遮蓋不了這樁喜事背後,沒有半絲喜氣,隻有血腥殘酷。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撲粉戴花,坐上婚轎,嫁給沇川河神,迎親辦得風光,沿途鞭炮聲綿延,衆人嘴上說恭喜,心裏誰不明白,何喜之有?
sonjia_pink
2012-9-27 12:12 AM
坐在轎裏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溫暖新房,連人帶轎将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親儀式。

  鎮長範伯支支吾吾,接下來要開的口,何其自私僞善,他結巴,努力想說得慈祥:「紅棗……迎親之日,訂於五天後,你要不要……暫時搬到範伯伯家裏,從範伯伯家出嫁,讓範伯伯代替你的爹娘,爲你打點一切?」

  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沒說出的原因,則是怕她心生恐懼,臨陣脫逃,在迎親之前跑得不見人影。

  始終平靜淡定的臉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搖搖頭。

  「我想留在這裏,好些事兒沒做完,有幾壇答應程大叔的藥酒還沒釀。」

  「這種時候了,你還擔心你的藥酒……」沒看見紅棗大哭,陳婆婆頗感意外。

  尋常姑娘家,遇上這種倒楣事,不都未語淚先流,爲自己的壞運氣哭個盡興嗎?

  她竟能心緒淡然,彷佛被選中的人并非是她。

  「我答應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采下的棗子也得處理處理。」

  「處理有什麽用?你沒法子再賣……這幾天,不如好好打點後事──」最後一個「事」字,及時堵在嘴裏,黃爺爺心太直、口太快,挨了衆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輕人來幫你摘棗子、泡藥酒,人多,手腳也快些。」鎮長範伯說。

  幫忙是真,監督更是真,找人守着她,爲當務之急。

  按常理判斷,得知自己将淪爲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認爲……紅棗會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欽點的新娘,若走丢了,全鎮都承受不起河神發怒,他身爲鎮長,須以全鎮最大利益爲優先考量,隻是,對不起紅棗了……

  「那就先謝謝範伯伯了。」她淺笑道謝。

  「你……别這麽客氣。」向他們這些自私的鎮民道謝,他們哪堪承受?

  他們才最該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謝她以生命換取全鎮平安的那方呀!

  對自己的來意非善無比汗顔,耆老們沒敢多待,來去匆匆,報完了訊、交代些瑣碎雜事,以及無所助益的虛慰,便連袂要走。

  臨走前,瞟見雙臂抱胸,聽得認真的蒲牢。

  如此顯眼的高壯男人,是誰?

  若是平時,他們不會多加在意,不過,紅棗已被選爲河神新娘,和男子間的分際及距離,更該拿捏妥當,不适宜過度親昵,壞了名節。

  獻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須清白如紙。

  「紅棗,這位公子……」太文雅的稱謂,無法挂在蒲牢身上,範伯馬上改口:「這位兄弟是?」

  他還沒走?紅棗這才發覺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閑懶。

  「他是來買藥材的客人。」她隻能含糊帶過,說不出口這男人要買的東西,是……

  「原來如此。」耆老們暗笑自己多心,沒再追問,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你要嫁人羅?」蒲牢聽罷一輪,大概抓到重點,其餘倒沒聽多仔細。

  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見任何笑意或羞怯,他還是意思意思道賀:「恭喜。」

  她淡淡揚睫,觑他一眼,眼神裏,似有冷睨,又像對「恭喜」兩字,淺淺嘲弄。

  恭喜?

  恭喜什麽?

  恭喜她在全鎮姑娘中,福分滿盈,幸得河神青睐,榮獲欽點,即将成爲河神之妻,與祂共享香火、受鎮民跪拜,同登仙榜嗎?

  她自諷一笑。

  她不谙水性,投入河裏,無論如何掙紮,下場僅有一種──活活溺斃。要做仙做鬼,應該也不難吧。

  「嫁人之前,把紅棗賣我啦,反正聽起來……你以後也沒空再賣了吧?我統統包了!」

  還提這件事兒?真不死心。

  「你五日後再來,滿園子的棗樹,你愛如何采,便如何去采。」她不會管,也……管不着。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沒有遺漏。再怎麽不敏銳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臉上一閃而逝的絕望。

  「包括……笑起來很甜的,還有,抱起來很軟的?」也随便他采?

  她靜默,本還有些嗔惱的容顔,突地綻開微笑。

  那種暖陽破雲而出,一掃陰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襯得她小臉發光。

  笑他的故意裝蒜?還是,笑她将面臨的命運?

  「我,皇甫紅棗,應該是你口中所要尋找,『笑起來很甜,抱起來很軟』的那一種,隻可惜,我将嫁予沇川河神爲妻,你膽敢……與河神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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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27 12:17 AM
第二章

她朝他露齒地折椅,笑容可愛,但相當挑釁,像嘲譏他沒這等勇氣。誰有勇氣與河神相争?沒有人。“河神?他們剛剛嘴裏的『何老爺』,不是姓何的雄人類?而……河神?”蒲牢後知後覺,領悟得很慢。“沇川河神,鎮裏百姓偶爾稱它一聲『河老爺』。”
  “你們那種小河——”也會有神哦?他瞧,是妖吧。河妖娶親,這類茉唐事挺常聽說的,大抵難脫河水泛濫,人類以爲打包個年輕姑娘送給河妖,便能換取安甯。也隻有人類會信,還傻傻找了個女娃,真往河裏頭丢——蒲牢倏地一頓,腦中情景,勾勒成形。“你要去嫁給河妖?!”他吼出聲來,嗓如巨雷,轟然震天,“那不代表你要投水找死?!”
  雖然,他踏上陸路尋找“紅棗”,用意也沒多良善,準備草來熬湯,但是乍聞她的下場,他很震驚。
  她微笑,笑他反應弩鈍,更笑他實話實說。
  他那番話,沇川鎮裏,大家心知肚明,可沒人敢挑白了講。
  “在衆人眼中,我是風光出嫁。”
  “風光個屁——”
  “誰能斷言我這一嫁,不是跟随着河老爺,去過榮華富貴的好日子?說不定我能與它一并保佑沇川鎮,日後不再受川水泛濫之苦。”這話,連她自己也不信。
  她用笑容,調侃自己。
  唇瓣輕輕掀揚,眼角卻i結淡淡的哀。
  那雙眸,望向他,仿佛也撞擊了他的胸口,重重地,送了一拳。
  “你若真想得到我,就去求河老爺成全你,或者,與河老爺争呀。”
  她諒他兩者皆不敢。
  她想恫吓他,要他知道而退。
  無論他抱持何種心态而來,是戲弄,是一時無聊的消譴……如何都好,聽見她近乎無理的要求,任誰皆該打退堂鼓。
  沒有人……笨到去得罪沇川河神。
  再狠、再驚世駭谷,平時再不敢說的話,此時的她都能說出口。
  反正五日之後,她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
  帶些嘲弄、帶些戲言,當然,更多的是她知道永遠達不成的奢想。
  她說:“隻要河老爺放棄嬰我,我就是你的。”
  
  
  他沒有再出現。
  那個自稱“龍四”的男人。
  何須意外?
  她說那些話,目的……不就是要吓走他,讓他别再來戲擾她嗎?
  那番話,事後逐字回想,她忍不住捂臉呻吟,雙腮泛紅。
  隻要河老爺放棄嬰我,我就是你的。
  她竟然敢說得如此露骨,矜持無存,到底哪來的勇氣發此豪語?
  萬一……
  紅棗拍拍自己的額際,拍自己祀人憂夭,也拍掉腦中過多的雜思,自言自語:“怎麽可能會有『萬一』?胡思亂想……光聽見河老爺名号,誰都不敢開罪于它,更别說是與河老爺争妻……誰敢呀?……”
  對于神抵,衆人無不又敬又畏,生怕惹怒了神,天懲随後便到,這種慎?俱害怕,她很明了。
  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顯靈開示,獻上一位女子,便能換來全鎮平安,如此劃算的代價,她能體諒鎮民的行徑,也體諒“龍四”躲避。
  大事抵定,鎮裏上下全爲河神大婚之事,忙碌起來。
  原先清甯的綠徑,被鎮中百姓踩踏,來來去去的足迹滿滿密布,紅棗的小茅居成爲最熱絡之處。
  鎮民爲她送來熱騰騰的膳食、新鮮甜美的水果,聊表他們的謝意和歉意。
  雖然誰的嘴上皆未明說,隻簡單道來“這些請你嘗嘗”,鎮民的心意,她心中清楚。
  她不怨他們,平時已受衆人諸多照顧,鄰睦之情,她深感在心。自從爺爺去世,她獨自一人,若沒有衆人看顧相助,這些年來,她又怎有辦法熬過。
  即使到了最後,他們無力爲她改變什麽,僅能眼睜睜送她上轎,仍無損她的感念。
  不是鎮民決定她的命運,是河神選中了她,以入夢的方式,告知鎮長及十數位首老,它河神中意之人,正是她,皇甫紅棗。
  據說那一場夢,真實得像在眼前發生沇川河中,一條白龍現出真身,傳達它的決定,它告訴入夢的那批人:
  “我挑的新娘,就是這位,皇甫紅棗。五日後,爲她梳妝打扮,白銀鳳冠、金紅嫁衣、盛大婚宴、嫁妝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一樣都不能少……”
  順應它之言,它将平息川水,讓鎮民安居樂業,反之,川水的兇濫,變本回厲,淹沒農田及屋舍,教全數鎮民一同受難。
  十幾個人,同夭同夜,夢見同樣景象,除神迹顯靈之外,他們無法解釋這個巧合。
  爲何是她?這種無解的蠢問題,問誰都得不到答案,她也就靜靜地不多開口。
  除了日常吃食,更有大批婚嫁之物,将屋裏屋外填個充實。
  精繡的豔紅嫁衣,集合全鎮女紅之手,齊力完成,七彩繡線,繡花繡草繡彩蝶,栩栩如生,坎肩仔細縫上翠綠珠锢,袖緣的金絲花“!釘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藥重瓣,一層一疊f紗質輕透珍貴,飄飄拂舞,織入亮亮的細絲,裙面泛起柔亮光芒。
  胭脂水粉,鎖住幽香,擺滿整桌子。
  金銀發飾,耳墜王镯,步替彩帶,更是一妝匣、一妝匣地滿出來。相較于它們,擺在角落一簍簍茶紅色小棗,失色不少。她瞧了可惜,想把握時間将棗子均勻曝曬,可雙手被鎮裏大嬸命令泡進藥奶之中,說是一性香時間沒到,不許草出來。
  “泡過藥奶,你這雙手會變得綿綿軟軟、白裏透紅,之後再替你染甲,十指敷出鮮粉顔色,看來也喜歡些。”
  另一邊的大嬸忙普她挽面修眉,在她臉頸上塗塗抹抹,說着哪罐粉能增沫好氣色、哪罐膏能使肌膚水嫩,身後還有個大姊,梳理她一頭長之外,不忘換屆些藥草敷在發際,說是能譯潤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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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27 12:18 AM
這幾天的時間,全都被這類事兒占。大嬸大姊皆是熟穩鄰人,她們自紅棗兒時開始,看她長大,心裏對紅棗的際遇及未來,冷惜不已,然而,誰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鼓勵她逃跑——紅棗若逃,下一個中選的女孩,會不會是自家閨女?
  人性,不去掀開細看,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極好。她們所能做的,便是在最後幾日,盡其可能對紅棗她。
  “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這湯頭我可熬了整晚,又濃又醉,加入大量蔬果,喝起來鮮甜美味,再搭配細面條。紅棗,多吃一點,廚房裏還很多呢。諸如此類的關懷,不勝枚舉。
  紅棗不拒絕任何一分好意,如果這能讓大家感到些許安心,得到良心慰藉,她并不拒絕。
  “好,謝謝平安姊姊。”紅棗嘗了一口。“這湯面好好吃哦……”沒有半點虛情假意,口中品嘗的滋昧,确實美味無比。“别光吃面,鹵蹄膀也很軟嫩,入口即化,試試。”梁大姊爲她夾肉,幾乎是同時同刻,五六雙著,全夾了一筷子的菜,往她盤裏堆,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草手好菜,紅棗負責進食就好。
  “謝謝備位姊姊,我自己來。大家也一起用,把小李哥他們喚進來,趁熱一塊兒吃。”由窗扇望去,幾個年輕男子忙碌采收結果累累的棗樹。
  “你先吃飽點,那幾個大胃袋一進來,可比蝗蟲過境,桌上菜盤就給掃個精光,還輪得到你?這些全是爲你煮的……”大嬸可不贊成。
  “大夥一同吃,邊吃邊聊,就當是陪我閑話家常,飯菜吃起滋味更好,許多年沒這麽熱鬧過了。”紅棗笑應。
  “紅棗都這麽說了,叫小李他們進來吧。”在那之前,梁大姊手腳伶俐,所有菜肴全另外夾了好大一份,堆成盤間小山,擺向紅棗手邊,這樣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
  “喂閃小子們,吃飯啦,洗幹淨雙手才許進來呀!”大嬸吐喝去了。年輕男人們應聲,乖乖照辦,擺下手邊用具,到後院去打水,清洗手臉。
  紅棗目光仍落在窗外。
  那一方景緻裏,空無一人。兩日之前,“龍四”曾站在那兒,挨了她一陣竹帚亂打……
  “龍四”離開沇川鎮了吧?被她那日的話語,吓壞了嗎?他瞧起來不似膽小之輩,然而,膽再大又如何?
  人,皆有無法挑戰的限制,例如,與河神相争。絕不可能勝出的較量,連去嘗試都無須。那反應,教她有些詫異。
  也許,正因他沒說半個字、沒面露退卻,才讓她誤以爲……他還會再來。
  她是……在期待嗎?期待他有所作爲……半夜拉着她,逃出沇川鎮?不,這種期待,她沒有,她也沒打算逃。
  “還在瞧誰?”平安姊見她發怔,輕輕喊她。
  她回過神,屋内的每雙眼全盯着她。她不可能道出躍入腦海間,教她分心的“龍四”。于是,笑着搖首,說了無傷大雅的小謊。
  “今年的棗,生得真好,樹上滿滿結果,以後……還請大家替我多多照顧它們。”
  “這……妹子放心,一切有我們,不會……任由它們自生自滅。”梁大姊口氣微噢。
  “好餓好餓,哇——菜真豐富,有黃嫂子的家傳湯面,還有每回一上架,就給搶個精光的梁家蹄膀!我們真有口福。”小李一幫子男人進屋,驚呼連連,一掃屋内短暫的惆怅。
  “吃相好看些!别用手去抓菜,幹淨點!”大嬸罵人聲清脆響亮。
  “紅棗妹子,晚些要來曬棗子,是不?”小李盛了一大碗面,喘哩呼噜吃起來。
  “嗯,今日陽光溫暖,曬棗子正好,我也來幫忙。”紅棗笑道。
  “别别别——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也染好顔色,哪能再做粗活?丢給男人們去做。你呀,坐着休息,偶爾動嘴,指揮他們兩句就好!”所有大嬸大姊持反對意見,換來小夥子們抗議,可沒人理睬他們。
  紅棗低頭,看着十指淡淡的粉嫩櫻色。
  神奇的藥水,将她的雙手滋潤得又柔又嫩,不似一雙辛勤勞動的手。
  垂在胸前的發絲,膩亮絲軟,泛着花兒香氣,連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
  一切的美好,隻爲昙花一同的短暫。
  爲迎親做的準備。
  她沒有掉下半滴眼淚。
  不像平安姊姊,一邊煮面,一邊悄聲哭了,端面出來時,雙眼紅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嬸,昨天進屋前,還在綠徑間抽噎哭泣,斷斷續續,傳入紅棗耳内。
  她哭不出來,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臨的命運,眼淚,仍是幹涸。
  或許,尚未到恐懼之際吧?
  當她坐上花轎,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時,她會怕得哭出來也說不定。
  笑着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輕搖着頭,不再胡思亂想,靜靜地吃着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卻怎麽也記不牢了……
  “真會跑的家夥……”
  龍四,不,是蒲牢,伫立川水沖刷的河中大岩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湧河水濺溫衣褲。
  雙手梳豎一頭散發,是惱怒時的本能動作。
  “什麽沇川河老爺,不就是條河蛟嗎?!膽敢冒充白龍,在外頭招搖撞騙,學人類娶起老婆來。”他吟聲。
  蒲牢托着後頸,脖子扭扭,腦袋甩甩,追丢河蛟的窩囊氣,全發洩在上頭。
  “本想打得它沒命去嬰妻,這麽一來,那顆小紅棗就是我的了,結果錯估它的逃跑速度,沒能逮到它……”啧,太小看河蛟,不當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禍。
  隻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爲了這一句,他可是拼了。隻要河老爺放棄嬰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聲音,她的神情,還有她瞅着他瞧的眸光,他記憶深刻。他以爲,她那時準備哭了呢。但沒有,她的眼睛水汪汪,并不是淚水,純粹是烏亮的反燦。
  幸好她沒哭,他最讨厭,也最不擅長應付的,就是滴答掉淚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麽未語淚先流、什麽梨禮帶雨、什麽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隻會用眼淚來吓人的家夥,他很不齒,他沒有耐心去哄誰别哭。無論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種小東西,一碰就會碎,讓人不知道該怎麽對待……”想起名叫紅棗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語。那麽弱、那麽軟綿,手腕、頸子和柳腰纖細無比,連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無力。
  這種小動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壞她、怕她不堪一擊。
  “女人,還是像長鲸一族,皮粗肉厚,強壯威武點的好。”他自己邊說邊點頭,一副體驗深刻的嘴臉。長鲸族的雌鲸,個個強悍健壯,别說是河蛟,龍子都不放進眼裏。
  雌人類怎會完全不一樣?嬌小可愛,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紅琢,也易碎脆弱,對于他這種粗手粗腳的魯性子,隻能敬謝不敏,能保持距離,最好。省得一揮手、一轉身、一個噴嚏,就把人給弄壞了。好吧,要保持距離,他知道,這樣的距離,足夠了吧?
  沒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間小茅屋,站得有些遠,透過茅屋窗口,勉強看見她的身影。
  圍着她的鎮民,好不容易全離開了,隻剩幾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徑口,不着痕迹地看顧她,避免節外生枝,在最後關頭讓她逃掉。
  她坐在窗邊藤椅上,貌似倦懶,一動也不動。若不是呼吸淺淺,若不是長睫眨眨,他會以爲她被誰下了定身術,才能維持同一動作,那麽僵、那麽久。
  夜深人靜,無人幹擾,偷哭的大好時機。算算日子,四日飛快而逝,明天,她即将被迫架上花轎,爲此掉個幾滴淚水,他可以體諒,不會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臉龐間,唯一有所動靜,是涼涼的風,拂過軟鬓烏絲時,帶起的優美弧線,一絲一絡,在頰畔飛揚舞動。
  她非但沒哭,兩側唇角還輕輕勾揚着。
  “咦?不哭嗎?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臉驚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來,隻是疑惑大過一切,對明兒個将投河獻祭的女娃兒來說,她實在……太冷靜了。
  冷靜到一夜不睡,獨坐窗邊,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臉蛋,鑲上淡煌的金。
  那幾名前來幫她梳妝打分的大嬸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過後,重新穩定情緒,深深吐納幾回,才敢踏進屋,替她更衣梳發,她還輕輕微笑,對衆人道早。
  梳發盤髻,抹上澤液,答上珠花,青絲打理得一絲不亂。
  銀白鳳冠,很精巧的款式,擺脫全頂式、幾乎要壓斷頸子的沉重累贅,改爲答進髻間加以固定,既不失貴氣,又顯得靈俏。
  銀鳳展翅欲飛,片片薄銀,輕若鴻羽,翼下綴滿細長垂飾,掩蓋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顔,白嫩無瑕,點上胭紅的唇,鮮豔欲滴,彎彎黛眉,描繪出遠山朦胧之美,換上層層嫁衣的她,一身赤豔金碧,既嬌又妍,添贅的首飾,增加出雍容貴氣。
  蒲牢看傻了。
  初見時,在樹蔭底下,一身芽兒嫩綠,宛若棗葉間的小青花,并不妖燒,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窺探。
  而現在的她,是盛産的牡丹,紅澤豔麗,絕世無雙。
  素着顔的她,清秀。
  精心妝扮的她,清豔。
  兩面皆美,各有風華。
  窗扉裏,除她之外,雙手托盤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視線圍。
  “多少吃一點吧。”
  平安大姊從方才開始,就不斷勸紅棗進食,被紅棗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現在妝已妥、衣已換,空着腹總是不好。
  與尋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托盤送來數小碟的菜十分豐盛,有好些費功的大菜,酉昔溜魚、八寶鴨、幹貝炖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親的繁瑣折騰,不吃飯點會很難熬的……”況且,最後一餐,不能做隻餓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隻能婉轉。
  “早膳吃這麽好,真不習慣。”紅棗淺淺一笑,握起竹筷,夾塊魚肉入口,外酥内嫩,醬汁酸甜,好鮮,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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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27 12:19 AM
平安大姊爲她添飯,滿滿一碗,都尖凸出來了。她并不太餓,也吃不慣早膳油膩,仍沒拒絕衆人好意,努力将碗中米飯菜肴吃進肚裏。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嗎?”好不容易吃下平時幾倍分量的紅棗,在任人宰割的天數内,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願。
  “喝酒?……好,我替你斟。”這要求不過分,平安大姊點頭答應,倒了杯藥酒過來。
  浸泡過藥材的汁液,香氣很足,飄滿小屋。
  紅棗飲完一杯,又讨一杯。
  辣酒下肚,熱了喉頭及胃部,身軀逐漸暖燙,遞來的第三杯,她搖頭不要,一旁的大嬸爲她補妥鮮紅唇脂。
  花轎等在屋外,鎮長進門,雖然換上喜藍色長袍,臉色卻微微泛白,看不見大辦婚宴的歡喜,他歎口氣。
  “時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緒了嗎?”
  “好了。”額首回答的人,是紅棗。
  她主動起身,兩名大姊一時忘了要攙扶她,直至她走到門,她們連忙伸來手,一左一右,托穩渾身衣繁珠熬的她,送進花轎。
  轎簾放下的同一瞬間,震夭鑼鼓聲熱鬧響起,掩蓋掉許多的輕淺婉惜,那由鎮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敵喧嚣奏樂,未能傳入她的耳裏。
  紅棗的眼前,彌漫着一片的紅。
  随轎身搖晃的頭飾,不住地在面前跳動,搖得她頭昏眼花。
  也可能是兩杯藥酒的後勁,正在作用。
  轎子越搖,意識越渾沌,透過轎側小小的花窗,看見的景緻越發模糊。
  模糊的綠徑,模糊的人臉,模糊的藍天,還有模糊的……
  龍四?
  眸子蓦地瞪圓,身子偎靠花窗,想将模糊身影瞧個清晰。
  遠方樹林間,龍四那張輪廓獨特的犷顔,正隐然于葉梢間,她定睛,想确認清楚,轎子一晃,樹林内,飛葉沙沙搖曳,哪有什麽身影在?
  是她喝醉了吧?
  錯将那棵大樹,看成了他……
  怎麽會……對一個才見過一面的男人,如此的……
  她淺淺籲歎,不願去承認,誤認爲他在樹林裏,卻又不見蹤影,心裏那股怅然若失,彌漫于懷。
  花轎擡進鎮街,沇川鎮的鎮民站滿街道,轎子行經之處,長長人龍相随,送着花轎,前往沇川渡口。
  渡口那兒,建了座河神廟,廟不大,但香火鼎盛,鎮民特别選在最靠近沇川、河面最寬闊之地,蓋廟供奉。
  花轎終于止下搖昊,平穩擱在河畔,八名轎夫紛紛退開,她讓人牽了出來,伫立渡口。
  鎮長與含老們進廟焚香享告,鎮民們鴉雀無聲,陪着伏跪河畔。隻有川水猛烈奔騰,轟轟然作響。水勢已然逼近渡口橋頭,河水嘩濺,拍打圓木橋頭,發出一種毛骨驚然的撞擊聲,仿佛要以童力将橋頭整個打垮。
  橋頭在晃,或許,搖晃的人,是微睡的她。透過蕭頭紅峭望去,河水染上大片的紅,頭頂的天是紅的,腳下的水亦然。
  冗長的祭祀仍在進行,沒有人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應該說,鎮民以爲接下來該發生之事,也就是那樣……
  數十年前,沇川鎮也曾風光嫁出少女,給河神爲妻。
  根據鎮史文獻記載,淺顯簡單,不情願的驚恐新娘,聲淚俱下中,遭鎮民五花大綁,投入流川,兩日後,她的屍身在三裏處的河流彎道發現,卡于石縫間。
  萬萬沒想到,與當年不同的神迹,活生生地在每個鎮民眼前呈現——
  流川激流,澎湃翻騰,整條河面都在顫。一波一波的河浪,逆着方向躁動起來,與平時的泛濫很不相似。
  水與水,撞擊。慢天的水珠變成了霧,薄涼的煙岚,濕濡了每個鎮民的衣裳頭發。加上突來的風勢,教人膚發寒顫,忍不住發起哆嗦。
  河面上,傳來了吼聲,一種……并非家禽家畜那種耳熟能詳的嘈雜。
  越來越近,由河底快速馳來,吼聲逼襲,震得衆人耳膜刺激難忍,開始有人試圖捂耳,抵抗尖銳之音——
  沇川河面轟開,大量水花四濺,噴灑而來的水珠,力勁猛烈,落在身上會感覺疼痛。
  所有人皆出于本能,雙手捂面,或抱頭,或後退,或尋找遮蔽,避開突如其來的傾盆水勢。
  紅棗也是,她站在最前頭,一身衣物頭飾又沉又重,不方便逃,隻能用雙袖去擋,又是風又是水的濺襲,惹得滿頭鳳冠珠枕盯打亂響。
  身後,傳來涼慌失措的尖叫聲,一聲響過一聲,一句凄厲過一句,此起彼落,連綿着不休。
  當紅棗放下雙袖,看到眼前景象,想叫,也叫不出聲來了。
  沇川河中,一條白龍騰舞半空,尾端沒入水底,長軀如蛇輕蠕。
  世人不曾親眼見過的神獸,隻有鎮長和魯老們在夢裏,有幸看見。但,夢畢竟是夢,與此刻貨真價實的震憾、畏懼,完全不同。活生生,在眼前。
  這就是……沇川河神?!
  “我的新娘……”白龍說話了,嘴不動,嗓音由腹腔深處發出,仿佛悶悶的雷。
  恐懼開始在四肢百骸蔓延,紅棗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
  她怕。
  當然怕,她不過是個年方十八的女孩,擁有恐懼的權利。
  “跳進河裏來,我載你回我的『龍宮』,繼續我們的婚宴,來——”白龍要她跨開腳步,躍入奔騰洶湧的川水。
  紅棗雙腳僵硬,一動不動,腦門嗡嗡熱脹,酒意與懼意,交織一片混亂。
  河水打溫她的鞋裙,凍人的寒意同時襲來,鑽刺入骨。
  “快點!在……來之前——快跳下來!”白龍似乎開始急躁,催促着。
  話甫說完,巨大黑影,兜頭籠罩。
  前一道,是通體似雪的白龍,逼近于她,背着日光造就而成的陰影。後一道,更大更寬,投映而成的影子,幾乎将放眼所及的人、地、物,盡數納收其下。
  “果然,守株待兔就好,我還追着你跑,真是蠢。”比白龍大上數倍的紅鱗巨龍,出現在白龍身後。
  雙龍相較之下,勝負立分。
  紅龍既大助威,金爪金須,每片紅鱗邊緣帶金,猶若烈焰環繞,沐于火中,更形蟄猛。反觀白龍,連紅龍一成的體型和威武,都遠遠不及。
  白龍先前帶給鎮民的震畏已蕩然無存,因爲它身的那隻更教人顫敬。白龍臉色遮變,想逃,卻遲了。紅龍大口一咧,居高臨下俯首沖來,白龍一聲慘叫,身影消失于紅龍嘴中,連渣都沒剩。
  咕噜。
  全鎮鎮民,清楚聽見吞吧食物聲,以及——“隔!”響亮的飽隔聲。他、他們的沇川河神……被、被被吃掉了?!
  衆人睦目結舌,個個驚慌無比,誰也說不出話來。
  沇川河水不因河老爺遭噬而濁亂,反倒逐漸平靜下來。奔騰的水勢歇止不少,轟隆隆的激流聲也不再吓人。
  比沇川還要大的焰色巨龍,擠在河裏,看來不甚痛快,幹脆離河飛起,舒展頭尾,爪舞須飛。
  “少了河蛟作亂,你們這條小河才能清靜。淡水河蛟腥昧和土味真重……”紅龍撇撇唇,吃完後,還一堆抱怨。
  “河、河蛟?”鎮長聲音抖得快散了,身子縮在廟柱後,隻探出半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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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27 12:19 AM
沇川河神……是蛟?
  “不然,你以爲『龍』長那副鬼樣子嗎?”怯!火紅的龍對冒牌貨嗤之以鼻。雪白色的龍,去看看他家老三還差不多。
  也是啦……大家都親眼看到,“龍”應該長什麽樣子了……鎮民們邊顫着,邊暗暗附和。
  被鎮民推出來,不得不代表發方的老鎮長,手抖、腳抖、渾身骨頭無一不抖。
  “龍、龍神大人……你是特特特特、特地下凡……來爲我們沇川除、除害的嗎?”
  “算是順便啦。”不用太感激他。“還有,我不是下凡,我是上岸,我住在海裏,不住天上。”修正一下人類的謬解。
  “原原原來是海龍大人……”老鎮長腿一軟跪下,鎮民紛紛效尤,一時之間,感謝之詞漫滿全鎮。
  “太好了……太好了……紅棗,你不用嫁給河神、不用獻祭,你安全了,太好了……”平安大姊飛奔過來,将傻伫橋頭的紅棗抱個滿懷,又是哭又是笑,松懈下不忍的情緒。
  紅棗還怔怔地仰頸,望向一身豔紅的龍,龍鱗芒鋒微亮,刺得她瞳仁輕眯,也不願挪走。
  好熟……
  它的聲音在哪兒聽過……
  “不對,那個紅棗,我要。”
  她覺得耳熟的聲音,正非常惡霸地做出宣告。
  所以它方才的那句“算是順便啦”,隻是因爲……它想和河蛟搶新娘嗎?!
  河神……不,河蛟要她,現在,連海龍大人都要她。
  她到底是有何福分,榮獲它們的青睐?皇甫紅棗很想問。
  “海龍大人的意思是……你、你也要紅棗?”鎮長呐呐地問。紅棗這孩子的命運,仍無法改變嗎?
  一隻河蛟,他們已無力抗衡,吞掉河蛟的巨龍,他們又能怎生反抗?
  “娶?”嬰這種小東西?他壓根沒想過,他跟好色河蛟來意不同,雖然也沒多高尚。他本能搖頭:“我沒有要娶她,我對你們這種蝼蟻人類沒興趣,你們太嬌弱了,麻煩……”
  他倒是實話實說,毫不跟他們客氣。
  “但是,我要她,你們把她送到海岸邊,丢進海裏,之後就沒你們的事。”
  以爲可以不用迫害紅棗送命的喜悅,短暫如昙花,才開心一會兒,又立即遭人摧毀。
  被抛高又墜下的情緒,翻損看衆人,如遭冰火折磨。
  這跟河神嬰親有何不同?差别隻在幹,跳河變成了跳海,更慘!
  梁大姊壯足了膽子,站出來,爲紅棗抱不平!
  “既、既然對我們人類沒興趣,又嫌我們嬌弱麻煩,也沒有要娶她爲妻,爲、爲什麽要帶紅棗走?”勇氣很足,隻是結巴和打顫,懷了質問的氣勢。
  “是、是呀,能不能不要……我們會獻上許許多多的祭物、有酒有肉、豬羊雞鴨,也能大辦法會,幾天幾夜……别讓紅棗去投海,海龍大人。”幾位大嬸心裏老早便有此念,隻是苦于無法傳遞給河老爺知道,現在,神龍近在眼前,此刻不求,尚待何時?
  她們伏地跪下,又是磕頭,又是合掌而拜,想替紅棗求取一線生機。
  “求求你,海龍大人……”
  滿城又是一陣喧擾,這回不爲感因,全是哀求。
  “少哆唆!”紅龍猛然大吼。
  咆哮聲震天撼地,屋瓦噼噼啪啪,河神廟的一根柱子,甚至被吼到斷裂,磚瓦迸碎。
  紅龍縱牙咧嘴,看起來毫無耐心和慈心,火眼金睛燒着怒焰。
  “河蛟的盼咐,你們乖乖照辦,本龍爺開口,你們倒敢頂撞?!怎麽,這個鎮,不想要了,是不是?隻怕河水暴漲,不怕海水倒灌,是不是?!”
  又是一陣瓦裂磚碎聲,嘩嘩剝剝,底下的流川震起波濤。
  這些人類怎麽搞的?!對河蛟言聽計從,它說啥,他們全數照做,它要新娘,他們即刻準備一個給它,一遇上他蒲牢,他們就哆哩哆唆,一個一個站出來和他作對。當他是尾弱龍,很好對抗嗎?!
  狠狠地,鎮民們倒抽了涼氣。
  他們……高估神的慈悲,以爲隻要求着,誠心誠意,就能得到回應。
  這隻神龍大人……脾氣糟,性子暴烈,絕非聞聲救苦、大慈大悲的善神。
  眼眺欲裂,鼻翼篇動,怒吼看的龍,一口就能吞下在場所有人,容易得好比豆子一把捉,若激怒了神龍大人,他們的下場……誰敢預料?
  沒人敢再多嘴,畢竟面對一隻龐大神龍,明哲保身的求生本能,再度讓衆人退縮。
  死寂的瞬間,隻有一人有所動靜。
  紅棗。
  她挪移腳步,并非逃跑,反而走向花轎,徑自掀簾,往轎子裏坐。
  “紅棗?”平安大姊因惑她的舉動。
  “不要爲難鎮民,我跟你走。”紅棗對着火紅巨龍說,揪絞轎簾的手,忍住微微的輕顫。“隻要是麻煩各位大哥,送我一程……到海岸。”
  她沒有辦法頂着這身奢華,憑靠雙腳步行到海岸。沇川跟離最近的海,有好一段距離。她不懂,這隻紅龍爲何不直接叼走她,豈不省事許多?
  若要以她爲食,像吃掉河蛟那般,俐落、幹脆,多好哪,應該連痛楚都來不及感受吧?
  反正,它也不是想娶她,她身上又沒有任何稀世珍寶,她實在想不透……它要她做什麽?
  正如同……她也弄不明白,龍四爲何要“買”她,一樣的道理。
  花轎紅簾落下,她選擇不去看、不去想,任由命運安排。
  反正,本來就準備做個水鬼,是河是海,又如何呢?
  等待的時間漫長難熬,轎外鴉雀無聲。
  終于,花轎被人擡起,是全鎮鎮民默默認清了這項事實,不再以微小之力,違逆龍神之威。
  擡轎大哥努力維持轎身平穩,不讓她感到颠簸。
  路途迢迢,隊伍走走停停,冗長的路,沒有誰開口再說過話。
  他們靜靜地,陪她一起走。
  龍,早不見蹤迹。
  數不出多少時辰過去,走了幾裏的路,鼻間嗅入的氣味,開始帶着一股鹹苦,海的味道。
  湛藍色大海,映滿夕日餘晖,已在眼前。轎子停下,代表目的地已到,紅棗在轎中多待了一會兒,但沒有久到需要鎮民提醒她,她下了轎,海風吹拂一身嫁裳,翻騰似雲岚。
  珠花玎玎,銀翅啪啪,撩亂的珠翠玉輝,美不勝收。
  “紅棗……”老鎮長喊她,老淚縱橫。平安大姊也喊着她,聲音硬姻。
  她回首覆面銀穗,搖曳得好美。
  銀穗的光芒,落在她唇間,薄薄閃耀,而露出貝齒的淺淺微笑,一抹媚紅,絲毫不遜色于珠飾之豔。
  笑容仍在,她往前行的腳步,不曾止下。
  眼前,是海潮拍擊的岸。
  她就這麽往下墜去……

第三章

她不讓任何一個人,身上沾染罪名。
  她不是被誰強行推下。
  她,是自己投身入海,消失于波濤吞噬之中。
  海水沖進口鼻,鹹苦彌漫,夕陽西沉後的海水,冰冷、凍骨。
  繁瑣農裙纏縛着手足,她無法揮舞四肢,隻能任由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人類走路真慢,像陸龜在爬,我等到快睡着了。”
  她無法睜開眼、無法呼吸,聽覺合糊,但隐約聽見男人說話。
  “要不是怕你一捏就碎,我早直接帶你過來。”
  一雙臂膀接住她下沉的身軀,明顯遲疑了會兒,寬掌才托向她的腰後,
  果然和他想像中,一樣輕,一樣沒啥重量,軟綿綿的。
  他這樣抱着她的力道,不會太重吧?
  啧,真難拿捏?
  她痛苦的表情,是因爲他弄疼了她嗎?
  咦?不是——
  “喂!不要忘了喘氣!”他發覺她沒在呼吸!
  喘、喘氣?!
  海水嗆入胭喉、鼻腔、肺葉,無一不痛,他要她……怎麽在海中喘氣?她連頂嘴都做不到!
  “不對,你不能用肺。”他猛然想起。
  感謝你察覺重點了……
  “要用腮。”他口氣認真,不是說笑,也非嘲諷。
  腮?!
  抱歉,她沒有那種玩意我。
  她的娘親,忘了生一副給她……
  “人類真麻煩,連呼吸也不會。”口吻嫌惡,不用去看說話人的神情,
  “……”是無言,也是溺斃前兆,紅棗吐出最後一口氣息。
  “喂喂喂……你别死呀!”像捧着最柔弱的薄瓷,完全不敢多出半分力。
  都知道有多不屑。
  意識正飄遠,黑暗正降臨,痛苦至極之後,終于就要解脫——
  意識被強硬帶回,黑暗瞬逝,光明大放,她的一口氣,重新漲回肺葉,海水的刺寒,仿佛與肌膚相隔,不再緊緊包覆。
  “咳咳咳咳……”她劇咳久久,一邊又忍不住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鮮氣息,在海水中……
  在海水中?
  大口大口呼吸新鮮氣息?!
  杏眸瞬間瞪大。
  先前,受限于鹹鹹海水,無法張眼視物,現在,眼前一片清晰明亮,是她未曾見過的海景——站在陸上看海,與身處海中看海,景緻全不同。
  拂過發梢的,是波潮,而不是海風。頭頂遊過的,是魚,而不是飛鳥……
  “差點忘了給你施法,我太高估你們人類了。”因爲自己海陸兩邊跑,沒有适應問題,就忽略掉人類的渺小和脆弱。
  紅熾的光,置滿她一身,溫熱炙暖。她循着光,也循着聲音,仰首望去,意外看見“他”。
  龍四。
  他在海潮之中,黑發在腦後飄拂,身形穩健,毫不見吃力浮遊。
  “你……怎會在這裏?”她芒芒地問。呀,腦内兩道耳熟的嗓音,終幹交叉在一起,他的、紅鱗巨龍的……
  她頓時明白,那股熟悉度從何而來!
  “你是~一那隻紅龍?!”雖是問句,又充滿肯定。
  蒲牢的回答,是濃眉挑挑,認了。
  “你不是人?”
  聽起來,像罵人。
  不過,他不是人,千真萬确。
  蒲牢沒有反駁餘地,咧開的嘴,隐約看見龍牙尖銳,在高傲的笑容中,閃閃發亮。
  “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龍雕城四龍子,蒲牢。”
  紅棗訝然,感到震驚,一方面好似終于能理解,初初見到他時,他一身的違和感所爲何來。
  原來,他非人,他是龍,才會擁有尋常男子少見的峭厲,野獸的氣息,不受禮教拘束,不羁、狂放、随心所欲……
  “你吓呆了?”見她久久沒說話,隻有那雙圓圓大眼,出神地盯着他,看傻了一般,他逞自解讀。
  “……這世上,真的有妖怪……”今日一天,連看了兩隻,河蛟和海龍……
  在她眼中,舉凡會變成非人生物者,都是妖,管它是蛟是龍,不全是長長的、蠕動的、爪尖齒利的大蟲?
  “什麽妖怪?!龍不是妖!差得遠了!”蒲牢哪能忍容尊貴的神獸龍子,被視爲妖物?!
  他吼得她耳朵好痛,她伸手捂耳,被他當成驚恐,不得不收斂猙獰的表情。
  啧,膽小如鼠的人類!
  他再多吼個兩句,豈不是将她的膽給吼破了?
  “龍是神獸,人類有幸見到我們,一個接一個,全會跪下磕頭,當成是福報,沒人敢指着我們喊聲『妖怪』。”所以,你最好把那聲“妖怪”給收回去!他很努力放輕音量,将準備咆吠的這幾句,盡力變得綿綿喇嫩。
  他真的很努力了,隻是太不擅長了,導緻畫虎不成反類犬。
  越想輕柔,越像咬牙,越是字字放慢,越像殺氣騰騰。
  她實在有點想告訴他,不用這麽勉強,她不害怕的……
  反倒,他強撐起來的“僵硬軟語”,以及“扭曲甜笑”,比較吓人。
  “神獸龍子爲何找上我?我不過是個……麻煩人類,與神獸應該毫無交集。”關于這點,在得知他身分後,不解緩緩浮上心頭。
  蒲牢一手輕托她腹後,另一隻手耙過飛舞的發,撓弄發絲的動作,在粗犷高壯的男人身上,帶出一絲絲稚氣,竟有絲……可愛。
  雖然,“可愛”這一詞用在他身上,是萬般不合适、不貼切,但……
  還真是可愛。
  “因爲你是『紅棗』。”
  多理所當然。
  他的答覆,令她困惑加倍。
  “你識得我?”否則,怎會尋着她的名兒而來?
  他搖搖頭。
  “不識得,卻來找我?”她輕輕燮眉。
  “你好像挺有名的,大家一聽,都知道你是誰。小九還說,随便找個六歲奶娃問,他也能回答我『紅棗』上哪兒找。”
  “……”越聽,越有種怪感覺,她清楚自己并非名人。“小九是?”
  “我九弟。”貪吃龍一隻。
  “因爲我是紅棗,所以勞駕龍子來尋,其中緣由你仍是沒說清楚。”她,小小人類一枚,身無萬貫家财,父母早逝,無兄弟姊妹,平凡簡單,不具備太獨特的謀生技藝,何勞神獸前來?
  “我父王生重病,需要你——”
  煮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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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27 12:19 AM
這兩字,要麻利說出,一點也不困難。
  可是,看見她略顯狼狽的巴掌小臉,教他喉頭一緊,最重要的“煮湯”兩字卡在嘴裏,怎麽也吐不出來。
  她今日經曆太多震撼、折騰,先有河蛟娶親,後又遇上他半途攔截、投海、溺水……
  再馬上賞她另一個打擊,坦言告訴她,他是來帶她回去,熬成一鍋湯……好像,很缺德。
  稍緩一些吧,不急看吓壞她。
  “生重病?”她隻從這幾字做出聯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來?”
  提及“病”,便直覺想起“醫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醫中翹首,原因無他,源自于某代祖先,擁有神乎其技的醫術,被敬稱爲“神醫”。
  “可惜,我雖生于醫者世家,醫術卻不精純,一些小病小痛勉強遊刃有餘,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醫治。或許,你該去找我伯父,他們那一方,才有繼承『神醫』名号之人……”
  隻是她不确定,專司治人的神醫,擅不擅長醫動物呢……神獸。
  “他們也叫紅棗?”
  “不是。”家族名字雖同爲藥草,但三代之内的族親,取名總會避免重複。
  “不是『紅棗』,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簽,隻注明了這一項,其他配材由幾個兄弟去煩惱,他僅須專注于“紅棗”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醫術……”耽誤他爹親的醫治時機,她萬萬不願。
  “那不重要。”他擺擺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于度外的随興,皇不介意她的自謙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燦燦,兩人相視,片刻凝結,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你說過,河蛟不嬰人我,你就歸我。”現在,河蛟進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該成立了。
  他爽利說着,她臉蛋蓦地一紅。
  當時心直口快,帶點賭氣,獨獨錯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他是一條比河咬更兇猛、更巨大的獸……
  “反正,陸地你回不去了,他們八成認定你死了,會替你辦後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絕佳的聽力仍清晰聽見,海岸上綿延不斷的哭泣,全沇川鎮民嘿泣哀悼。
  爲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舉。
  她人都在他懷裏,周身一望無際,是湛藍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龍宮?”曾在書上讀過,描繪得如真似幻,憑寫書人想像,一入龍宮,光陰飛逝,再回家鄉,十日變數年,故人已不識~一
  “那是你們人類的說法。”
  方才,好似聽他提及城名,隻是她聽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震傻了意識,沒能确定海底龍宮的正确稱呼。
  “龍雕城,我們這麽叫它。”他說。
  龍骸,雪白堅硬,威武盤踞,光是一具骸骨便巨大吓人,由海溝一端C到遠方,仿佛無止無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龍骸的全貌,相距仍遠卻已看得清楚,龍首、龍脊、龍肋、龍爪,無一不懾服人心。得名“龍骸城”,正因城鎮築于骨上,檐與往,沿看一根根龍骨,穩穩橫亘、密密嵌封。
  龍身爲梁,龍口爲門,有力的龍骨咆哮般大啓,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嚣狂、那樣霸氣。
  兩排龍齒鋒利如昔,不因漫長光陰侵蝕,而變得鈍舊。
  要由龍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氣,才能腿不發軟,往前走去。
  城門已在眼前,規律縮短距離的速度卻放緩下來,因爲太過明顯,紅棗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确實放慢馳速,甚至停止了腳步,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表情鐵青,眉,緊緊皺燮着。
  她聽見他啧了一聲。
  “……怎麽會遇上她?!”口吻充滿不耐。
  順着他目光看去,她看見一條大魚遊近龍雕城龍口,在抵達之前變成了姑娘,歡欣飛降城門,步伐雀躍,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着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閃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鲸。”他悴着。
  紅棗沒見過鲸,白是不識,原來那條大魚就是鲸呀,增長了見聞。
  “那姑娘是鲸……你怕她?”
  紅棗被他越拉越遠——往城的反方向——他這一路上,總捏着力道,無論是牽或抱,仿佛她身上帶着電,每一回不經意碰觸,都能察覺他手指動作放得很輕軟,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
  碰。
  這還是他頭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勁。想當然耳,是鲸姑娘的緣故,讓他緊張、反常,也顧不及放松手勁。好難想像,魁梧如他,會害怕一個小姑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認。
  他被纏得很怕。
  兒香進了城,龍骸城暫時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羅網,讓兒香撞個正着!
  過門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兩裏的小鎮。
  小鎮隸屬龍骸城,并無他名,一般以外城稱之,它位處僻靜,得以遠眺高處巨龍Z骸,卻相距甚遠。
  “我們不回那座龍骨大城嗎?”紅棗問。
  “過幾天啦,現在先避風頭。”
  “那鲸姑娘看起來,并不可怕。”甚至稱得上美麗。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臉。”他賞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對,如果是看臉的話,你比鲸姑娘還駭人許多,該逃該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問“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覺與自己無關,輪不到她多嘴,于是,紅棗閉口不提,溫馴地由着他帶領,伫歇小鎮。不少鎮民見到他,面帶笑容,紛紛行禮,蒲牢回以咧笑,擺擺手,要衆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态度随興,鎮民好似也習以爲常,神情不見怕恐,笑笑轉身,繼續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鎮房舍與陸路大不同,這兒不見園林造景,沒有小橋流水,沒有朱蔓碧瓦、雕梁畫棟,隻有最純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無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撫上螺壁,感受它的紋理和觸覺。
  一叢叢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紅,有綠有藍,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黃色,生滿螺屋周遭,綴得鮮彩美麗。
  葉片或彎彎、或卷卷、或圓如碗盤、或細若發絲,相當獨特,備色纏疊生長,色澤缤紛,更有許多大小魚兒穿梭其間,既忙碌,也悠哉。
  她摸摸螺殼,碰碰海藻,連不是竄升的海泡,她都不放過。
  好幾顆泡泡溜得太快,她錯失時機,不放棄再試,及時捉住其中一顆,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來她的笑容,淺淺的,并不明顯,也沒發出笑聲,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軟了起來。
  這些細微變化,蒲牢沒有漏看。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臉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發間精巧鳳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來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贅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潛深海之前遭他剝除。
  再美的綢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脫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沖淡泰半,發髻散開,不再一絲不苟,長發随手紮成一束,因海潮波動,輕緩飄揚。
  那一身輕薄的衣裙,紅,又融進了湛藍色澤,變得淺淡,不再赤豔醒目,藉由他的法術足以保暖。
  衣料太輕太軟,不時飄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麽一點都不怕?膽子真不小。”
  她那抹淺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覺刺眼,隻是困惑。
  他雙臂交疊胸前,提出質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當媳婦兒,連河裏有沒有神也不知道,若沒有,等同死路一條,那時,你沒哭,看見河蛟現形,聳立在你面前,鎮民吓得全往後逃,更有男人尿濕了褲子,你還是沒哭……”
  蒲牢細數,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爲她會哭,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連見到我的真身,聽到我要你投海,你,仍舊沒哭……膽量,超出了我記憶中的雌人類該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這麽纖細的身軀,是用哪裏來盛裝勇氣?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魚兒,聽見他說話,微微仰頭,投來注目。
  按常理,得知獲選河神新娘,馬上就該噴淚,哭喊着“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來幾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淚洗臉,吃不下咽,都是基本反應。
  驚覺河神是蛟妖,吓哭,也正常。
  看見雄偉紅鱗龍,吓哭,兼昏倒——
  這些,在她身上,沒一項發生。
  不是膽子夠大,是什麽?
  “我沒什麽膽量……”她搖頭,苦笑。
  “一連看到河蛟和龍子,沒尖叫、沒暈倒,身處深海,卻怡然自得,還有心情玩魚,說你沒膽量,沒啥說服力。”太客氣就顯得矯情。
  她仍是搖着蟒首。
  “我怕。”
  輕甜的嗓不疾不徐,與淡淡銜笑的面容相較,吐出的兩字卻訴說驚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麽說的。”還在笑呢。
  “被選爲河神新娘時,我怕,看見河老爺現形,由河裏竄上一條蛟龍,距離那麽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濃濃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現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細看,看不見她臉龐上一絲的恐慌茫然。
  跳過他威風現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樣?他不比河蛟武猛吓人?!蒲牢很不滿,嘴角一緊,抿得細長。
  “怕的話,怎麽沒哭?”一哭二鬧三上吊,雌人類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嗎?
  “哭?”這一字,換來她張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無辜。
  “眼淚大把大把潑。”竟然有人對如此簡單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靜靜無言,指腹撫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聲音從她唇間逸出。
  先是歎息。
  “我哭不出來。”
  沉默,又一歎,嗓更細、更小、更蒼茫了。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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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9-27 12:20 AM
沒有眼淚?
  蒲牢對這幾個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腸子通到底,沒彎沒折,兄弟笑他腦袋不靈光,思考方式一直線,很難舉一反三,長腦卻不用腦,所以他直覺認定,她在胡說八道。
  “怎麽可能沒眼淚?連我這種強大的龍子,被兄弟打斷龍骨時,也會痛到顴兩顆淚出來,那是無法自制的身體本能,你說你沒有,騙誰呀?”
  “我确實沒有,從出世開始,我就不曾哭過,既便父母遭難雙亡,我沒哭,相依爲命的爺爺過世,我也沒哭。”她起身,伫定他面前。
  堅定的眼神,沒有半點遲疑,平靜的面容,更不見扯謊的心虛。
  “怕,哭不出來,笑,哭不出來,傷心,也哭不出來。”恬淡的嗓如此續道。
  這麽美麗的雙眼,覆着水光,些些的亮,晶燦着、璀豔着。誰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淚水?
  “你是『未到痛時,淚不流』吧?不過是耐力比一般人類多些,對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試出虛實,兩指微彎,做成鑷子狀,往她左頰一掐
  痛,就會哭,想忍,都忍受不住。
  他如此堅信。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下一句,他一定會接——隻是未到斷骨時。
  她這種嫩丫頭,斷骨不必,擰一把,包準她淚眼汪汪,哭着求饒!
  “好痛……”她皺起小臉,越想掙開他的手指,越是吃疼。
  “這樣還不哭?”一成的力道了耶,再捏下去,粉嫩嫩、軟綿綿的臉皮,就會受傷了。
  “真的好痛——”她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要他放開她,無奈,全然不敵男人氣力。
  “不要忍看,痛就哭出來。”他好言相勸,隻是由加害之人口中吐出來,很是惡力。
  “我哭不出來!我沒有眼淚!”要她說多少次?!
  “我很快就讓你哭出來,等等——”一松一緊,指腹力道開始改變,節奏規律,擠擠、壓壓。
  他當她是頭有羊,在榨乳是不是?!
  “堂堂四龍子,光天化日下、衆目睽睽間,欺負起姑娘家,這話……傳回去城裏,怎麽能聽?”
  呵呵笑聲由兩人身後傳來,帶着戲谑。
  “冰夷。”蒲牢咧嘴,沒回頭便喊出來者姓名,看來是舊識,還是很熟的那種。
  “兒香進了城,我便在猜,你應該逃遠遠的,果然,逃到外城來了。”冰夷五官端正,鬓邊有鳍,漸層的藍,隐沒于黑鬓之下,唇角銜笑時,很客氣、很發善的溫文模樣。
  淺灰色的衣僅至腰際,給了個結,下半身則是修長魚尾,鱗光閃閃。
  “别把我的行蹤說出去!”蒲牢比畫了“嚓聲”的手勢。
  “大夥告訴兒香,你出城去爲龍王尋藥,她嚷嚷着,要在城裏等你,依她的耐心,大概不出七日就會離開。”剛從城裏離開的冰夷,笑享最新情況。在外城遇見蒲牢,純屬巧合。
  “七日……要七日後再回去。”蒲牢馬上做下決定。
  “是說——四龍子不是尋藥去了,怎麽還在外城閑晃?”
  “哼哼,尋藥多簡單,我蒲牢一出馬,豈會空手而歸。”蒲牢一臉驕傲,“我找到了。”不着痕迹地缥向身旁的紅棗,她正在努力,試圖扳開夾扣于腮幫上的指頭——他的。
  冰夷一時愕然,爾後,緩緩露笑,雙眸躍動着光,沒多說什麽,隻是額首。
  “我兄弟中有哪隻回去了?”九龍愛争勝負,關心一下彼此進度,稀松平常。
  “去尋仙酒的大龍子最快,五龍子也已回城,第三位,本該是九龍子……”
  “本該?”蒲牢揚眉,玩昧這兩字。
  “因爲,九龍子吃掉了蟠龍梨,隻好再去尋第二次,然後,第二次找着的,又……”冰夷呵笑作結。又,一而再,再而三之意。
  簡言之,管不牢嘴巴,自食“惡果”,入手的蟠龍梨,全進了自己肚子,活該被其他哥哥迎頭趕上。
  “我不是最後一個回城的就好。”眼前,避開兒香比輸赢都要重。
  “四龍子,你先松手吧,小姑娘薄嫩的臉皮快被你1甯破了。”冰夷救紅棗于龍爪下,果然,白嫩的肌膚留下好醒目的紅痕。
  “我有這麽用力嗎?!”蒲牢吓到了,他的手勁在她臉上造成一大片通紅,即使她用手捂臉,也蓋不掉所有的肆虐痕迹,觸目驚心。
  “憐香惜玉這四字,四龍子得重新學習。”冰夷伸來手,爲她抹去擰痕,她投以無比感激。
  “啧,誰知道她這麽喇……”蒲牢沒有反省,他真的已草捏力道,那種手勁連小海蝦都弄不死,竟能擰出滿腮火紅……是她的錯,是她太懶的錯。
  “女人如花,每一朵皆需小腳”護。”冰夷的論點,向來如此。
  蒲牢毫不苟同,悴了聲:“女人,像大樹一樣,不用誰呵護,具有自保能力,成長茁壯,那才好。”
  忍不住,瞟了紅棗一眼。
  例如她,完全不合格。
  “你還是老樣子,讨仄柔弱依附的女子,喜歡強悍勇敢那一型。”冰夷也不意外。認識蒲牢已久,這些話他總是挂嘴邊。
  “弱小的家夥,多麻煩。”蒲牢先是一悴。
  蒲牢眼睛不離她,再以她爲範例:
  “随便一碰就弄出傷來,你也知道,我粗手粗腳,性子又急,一旦沖動起來,顧前難瞻後,哪來閑工夫,時時去注意身後的女人該救、該保護?最好她自己能提起到,把自己照顧好,省得我分心。”說完,逗自點頭如搗蒜,對自個兒的論點,堅信不疑。
  原來,他喜歡的,是英勇強壯的女人……她恍然明了。
  确實,他不像是個懂得憐惜人的男人,大喇喇的,嗓門大、肌肉大,連手勁也大,在他身旁,與他相伴的女子,該有他一樣的強悍,才能跟他并駕齊驅。
  與她,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
  “那兒香不錯呀,鲸,在海中鮮有天敵,皮粗肉厚,不怕你粗手粗腳,更不用擔心手勁一不草捏,給傷了撞了。”冰夷存心取笑他。
  “你明知道我對兒香很頭痛,還說風涼話?!”蒲牢死瞪他。
  “男人呀,别太記仇,兒香不過是幼鲸時候不小心将你給——”
  “閉嘴!”蒲牢情急一吼,吼勁驚人,小鎮因而震撼,引來鎮民關注。
  這下可不好,人一多,嘴便雜,誰知“四龍子在外城小鎮開吼”的消息,會不會一傳十、十傳百,就給傳回城裏,落入兒香耳朵内?
  “别在大街引人注目,先到我家暫住吧,待兒香離開,我再知會你。”冰夷善解人意,與蒲牢鬥嘴歸鬥嘴,也懂蒲牢的難處,率先開口,普他想好下一步。
  “本來就打算來投靠你。”蒲牢壓根沒在客氣,逞自往冰夷家方向走。
  最好你做事這麽有計畫,分時是剛剛才想到的吧?
  冰夷微微笑着,也不給蒲牢難堪,随他去瞎說了。
  “至于……紅棗姑娘。”冰夷轉向她,笑屠明亮。
  咦?他怎知她的名兒?方才……有提及過嗎?紅棗困惑想看。
  “不妨由我帶她回龍雕城,交紅魟醫,如此一來,四龍子也能搶到五、六名,不至于落後太多,淪爲九龍之末。”冰夷提議。
  “不用,我自己帶她回去。”蒲牢想也沒想,直接拒絕。
  明明冰夷的建議很不錯,讓他能在兄弟排名間,搶個不前不後、不糟不爛的名次,又能将她脫手,丢給魟醫去管,何樂而不爲……他也沒想透自己拒絕的理由。
  “我很順路,不麻煩的。”冰夷是魟醫的徒弟,日日往返内城外城,可以順道送紅棗去交差,隻是……這個“差事”,似乎有些差錯,呵呵……
  “說不用就不用,把你的房間整理整理,空出來給我們睡,少哆唆了。
  “我家很狹小,沒有兩間客房。”
  “你變回原形,在屋外海草裏随便窩着睡吧。”
  “這是人話嗎?”喪盡天良了呀。
  “我龍嘴吐不出象牙,照辦就是。”蒲牢下。仰高高,據傲無禮。
  “誤交損友呀……”
  這五字血淚,冰夷哀号的次數,十根指頭都數不完。

第四章

頭一次在海中過夜,身下所躺并非竹席木闆,而是長蚌形的床;身上所披蓋的,是人間織造不出的細膩蛟捎,柔軟無比。
  本以爲自己該會一夜無眠,沒想到酸硬的身子一攤平,睡意立刻襲來。
  算算她已有兩天一夜沒合眼,倦,是理所當然。
  今日的折騰,超過她的負荷,淘盡渾身力氣,她埋入峭枕,意識漸揚。
  海底很靜,沒有風聲飒飒,沒有蟲鳴卿卿,她睡得很沉,無夢幹擾。
  也許,并非無夢,而是,她仍在夢裏。
  這一切,全是做夢?
  醒來後,才會發現,沒有河蛟、沒有嬰親、沒有龍骸城、沒有蒲牢……
  沒有……
  一陣巨響,青天霹靂般傳來,像暗夜突雷驚醒了她。
  “打、打雷了?”她惺?訟茫然,眼皮沉沉,勉強半開。
  眼前是海,顫顫巍巍一片,她還陷進蚌床間,簌皇削甯在雙手裏。
  不是做夢,是真實的。
  雷聲沒有止歇,規律起伏,時而響,時而消,靜冥海夜間,分外清晰。
  想睡,也睡不着了。
  她下床,循聲而去,要看看這海中雷聲,從哪兒來?
  冰夷的住居不大,螺屋内區隔出上下空間,客居在上,主居在下,環形的石階引領她下樓。
  回蕩在小小廳裏,雷聲更顯巨大。毫不費勁,找到了源頭。
  沒有門扉的房,幾串水沫成爲屏障,隔出廳與房的分野。
  她探頭進去,裏頭正轟隆隆作響,暢快淋漓。
  睡在蚌床上,是蒲牢。
  他渾身赤裸,絲絲藍光透窗灑下,落在發膚間,突顯結實肌理,一塊一塊,債張起伏,月要卷薄峭,一抹陰影,勉勉強強掩蔽住腿間雄偉。
  粗壯右臂橫在額上,發絲撩亂,光與暗,交錯臉龐,高挺的鼻梁最是突出。
  纖聲雷動,來自于他。
  她沒聽過有誰的纖聲同他一樣,這麽的……爽刺。
  好吧,她見識淺薄,隻與爹和爺爺這兩名男性同住過。
  對爹的記憶,太淺太淺,忘了爹是否也會打纖,她爺爺則在小酌幾杯之後,睡得深酣,偶爾會發出幾記重纖,絕不至于如蒲牢這般驚天動地。
  她走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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