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page 3
我坐在地上,正好望见那有十年历史的老大同电扇在桌底下,我来不及思索,两手抓过电扇便站起身来,在使尽全力挥出的剎那,我终于明白小学那些臭男生为什么叫我『恰北北』,那一击真的不轻,仓促中,天厚来不及举手来挡,正击在他额头上,他弯腰惨叫一声,鲜血沿着指缝冒出来,滴在绿塑料地板上像开了一朵朵红花,我愣了好几秒才发觉,天厚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桌子阻断我的退路,天厚直起身握紧双拳逼上前来,我真的骇怕那两只大拳头,会像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我刚刚已经尝过了,真的好痛,在他举起手来还没捶下的千钧一发间,我一慌动作比他更快一步,抓起桌上的台灯、笔筒、字典……乱丢,能信手抓到的,我都作为防御武器,当我快要丢光桌上东西而技穷的时候,老爸闻声过来了。
『干什么!要造反啊?』老爸把天厚拉开,天厚把手一甩,推开老爸。
妈也上楼来,一进房间便像看见失火似的尖声大叫:『啊!干什么?怎么了?头上流这么多血?』
妈跺着脚对老爸嘶吼:『有人这样打儿子的吗?他不听你的挑拨,你就这样打他?你……』
『是我打的!』我大叫,以殉教的神气。
『妳?!』妈忽然嚎啕起来,好像挨打的是她:『天啊!天厚不过是孝顺我罢了!孝顺自己的母亲也有错?你们父女俩为什么这么恶毒啊——?』
我瘫在椅子上望着妈扶天厚下楼擦药,老爸走过来,对我轻声讲了句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话:『原来妳的个性也像妳妈一样坏。』
这句话比天厚的拳头更狠,像猛踹在我胸口的一脚,痛得我站不起身来,震得人忍不住打起冷颤来。
我像老妈?从小到大挨的骂不计其数,从没一句话像这句这样撼动我的灵魂深处,震得我哑口无言无法深思,我像吗?也许吧,我们一定是同极的磁石,不然怎么会如此相斥,但我又为何如此烦厌妈的言行举止?我真的太不孝了吧?还是我老了,就会变得像妈一样歇斯底里?这个念头吓得我几乎哆嗦起来,不会吧?我就是我,我既不要像妈也不要像爸,像他们两个人都没什么好处,肋骨一阵阵抽痛,我掀起衣服来,发现紫了好大一块,天明毕竟还是孩子,又趴床上睡着了,我扶着桌子也躺到床上去,泪沿着眼角缓缓穿过鬓角流进耳朵里,汩汩不断像潺潺的溪,泪能不能钻进耳膜,冲刷掉脑中的记忆?泪怎不将身体的水分都流尽,带走生命?我拉起毯子将整个头蒙住,不喜欢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任它在黑夜泛滥湿透枕边,只是胸口的那份郁闷,一点儿也宣泄不掉,到底做人有什么意思?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我在湿答答沾着鼻涕和眼泪的枕头上睡着,梦里一会儿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我被炮火轰得无处可逃,一会儿我又在教室里考试,铃声响起,收卷时我却只写了一题,整个晚上因心悸而惊醒数次。
一早醒来,闪进我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哎!又放假了,学校课业的压力虽大,但至少我还可以看见乔,挨打的时候也有那么多同学作伴,虽然导师也偶尔因为我们的成绩不理想而气得在讲台上流泪,但这是全班五十个人共同分摊的责任,不像家里,妈的眼泪妈的伤悲,全是我一个人招惹出来的,讨厌的是最后的结论是我的恶行都是老爸主使的。
天起得晚了,我下楼的时候店门已完全拉开,老妈看到我像见了有血海深仇的人似的,小小深深的眼睛用忿怒为竿撑得圆圆的,射出一支支叫恨的飞镖,我中了好几记,伤得既疼痛又悲哀且无奈,却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到,假装悠悠哉哉的在店里晃一圈后又逛进后面平台,将天厚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大袋臭衣服酸裤子倒出来洗,老爸也起床下楼来了,他一定也看到他老婆的脸色,安安分份地蹲在架子下,伸手下去捞捡各式各样的脏瓶子,将同种类的凑一打捆一起;老妈到后头弄早餐的时候,我就晃到前面去扫地,避免和她同处一室,天明下楼的时候,也嗅出气氛不对,战战兢兢地拿块破抹布东擦西擦抹,人人自危地唯恐一不小心引爆了藏在暗处的诡雷,就是这样子,我们每天都在看老妈的脸色行事,就像农夫看着老天的垂怜而决定插秧播种的农事,而现在农业技术进步,天地不再是唯一的主宰,我们却还停留在农业时代,没的跟老天商量的余地。
妈弄好了早餐喊天厚起床吃,大家都在开始吃了却没人喊我,我犹豫一下也厚着脸皮上桌,没人愿意开口和我讲话,好像我是个隐形人,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病毒,谁沾了都要遭殃。
『头还痛不痛?』妈心疼的问天厚,我抬眼迅速瞄了一眼他头上的OK绷,再低下头拼命把稀饭扒进嘴里,有件专注的事做可以防止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其实我的腹部和背后也很痛的。
『还好。』天厚回答时,我感觉他的眼角像鞭子刷了我一下。
『唉!我真歹命喔!就生那一个女儿,却这样不肖,早知道坐月子的时候就让她哭死,省得现在天天来忤逆我,连自己亲生的大哥,她也下得了手。』
妈不像平常指着鼻子痛骂,说话时也没瞪着我,但我依旧觉得浑身不痛快,妈的话像慢性毒药,正一点一滴的杀死我,我越是难过,越是摆着张臭脸来惹人讨厌,道歉陪笑脸的事,我好像从来都没能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