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盛夏的夕阳,血红地沉沦在凝如镜面的海缘,霞光染映天涯也挥洒海角,像一来育固的火红染剂落入海天交会的那片,越接近中央颜色越浓艳,至出海口边颜色只晕染为橙红橙红的,在粼粼河面的反射下倒果真有金波万顷的气象。
我眯眼觑着落日得余晖,听说,这落日是台北的几大景色之一呢;也许久入芝兰之室而不知其香吧?我压根看不出它有什么动人之处,每每以好奇的眼光,看那些不知从那儿涌来的,一对对开着车或骑机车……寒伧点的也有骑协力车的,赶来看落日的情侣,不知他们是沉迷于炫目的壮丽,还是沉醉于彼此缱绻的情意。
沿河弯延绕过村外的那条撞死过好几个小孩、被大人告诫禁止靠近的大马路,好多年后长大,我才知道原来它还有个名字叫什么『淡金公路』。
那条终年飘着异味的似黄河又似黑龙江的河,倒是从小就知道它叫淡水河,在夕阳的笼罩下,河面上像跃动着千万点的金光,上面浮着鼓胀着肚子露着森森白牙好像死不瞑目的死鱼死狗,遭这金点一洒,竟似有了笑容般活灵活现,闻着好像也不那么臭了。
顶着少了股泼辣劲的落日余晖,我逆着光,一身金闪闪地从小码头纵身一跃,跃下河岸边那一大片由垃圾压成的平原,这是我和邻居小孩常来捡宝贝的好地方,小弟还曾在里面翻到一盒半新不旧的奇异笔,我们这些土豆都是用惯了兄姐留下的参差短缺的旧蜡笔的……那种蜡笔美枝豆是黄的沾着了黑,粉红的黏着黄的蜡屑……图在洁白的图画纸上,总像我们那沾了鼻涕墨汁的花脸,老是不干不净地,奇异笔光鲜的色泽燃起彩亮的希望,受到莫大鼓舞的孩子们,更努力地去翻搅那终年冒着白烟的焦臭垃圾,带着寻宝的兴奋与期待,甚至不油褤着鼻子。
翻完垃圾,趁着暮色未黯,,还有一处乐园,就是河与马路之间那一整大片的树林,要找这种适合它偭晋长的咸淡河口交流处不是太容易,因此株株像卯足了劲儿似的伸枝展臂的茂盛繁殖,以免辜负这难得的福地。树丛里栖息着一只只白鹭鸶,远远看去向艳碧碧的水笔仔开着一朵朵的白花,人一接近要没心理准备,乍见那白花蓦然腾空,准会被那美惊得目瞪口呆,当然,那时候的我们是不懂得欣赏这些东西的啦,只是三吆五喝的提了旧茶壶和筷子,蹲在红树林下,夹那躲在千疮百孔的烂地里的小螃蟹,听到异声的小螃蟹像变魔术般,在瞬间化整为零的散去,你简直要怀疑刚刚远远瞧见的是眼花了的幻觉,但是,只要静止三分钟不动加上好眼力的话,准能看到那成千上万只小小探照灯的螃蟹眼从洞口探出,侦查敌情的奇景,我们全都默契地立正屏息,享受齐集所有焦点的偶像魅力,静静的等待……孩子们有的是富裕的时间尽情挥霍,等待失去戒心的小螃蟹不知死活地钻出洞外,满地横行的小东西每每撩起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那不到指头大小的螃蟹,看不到箝子,黑黑的满地钻动,像刚从哪里孵出的一窝窝令人头皮发麻的小蜘蛛,抓这种螃蟹有什么用?噢!我们天真的想用它们来钓白鹭鸶,那一次还竟然几乎要成功过,但是在手臂被它尖尖的长喙画了一道好长的血痕后放手而功亏一篑,受了伤的白鹭鸶还是重获自由,因为那一脚采下去便直陷膝头的烂妮迟缓了我们矫健机灵的行动,失去利用价值的小螃蟹,在回家时被顺手洒在公路边,被飞驰而过的辗扁,痛快地得个好死,或绝望痛苦的吐着白泡泡,一点一滴的干涸死亡。
我们从没想过残忍或是保育动物这种问题,因为它太多,太多,太轻易获取的东西我们总不懂珍惜,所以从来没想过许多年后的有一天,有人妄想去漂清被垃圾长期污染的黑水,划这一带为水鸟保育区,然后很多人千里迢迢的携老扶幼,带着望远镜,看那些苟延残喘下来的几只鸟在岸边踱步,为难得一见的展翅腾空的野鸟发出赞叹,可是,太迟啰!一切都太迟了!最美好的,在还没开始学会珍爱时就已结束。
我牵着小弟的手和几个同样黏着一身腥腐污泥的臭小子回家,等着我们的永远是一支支会刷的我们满地乱跳的竹棍,握在妈的手上;我总是多挨好几下,因为妈最气的是:从没见过这样野的囝仔!简直不像个查某囝仔!
老爸下工回来,咕咕哝哝的叨念着:『算啦!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没什么作用,家里的事,妈说了才算。
大哥干干净净地从老师家刚补习回来,握着鼻子叫着:『又去河边野啦!噢!臭死人了!好脏!』
妈更使劲儿的挥动竹枝:『听见没有?每个人都嫌妳脏!脏!脏……啊!』
我倔强的抿紧嘴猛跳脚,风驰电掣地乍然冒出一丝丝想回首的火光,即使只在瞬间熄灭,也购我自责内疚的了,我汗涔涔的觉得自己不但外表脏,内心更肮脏,老师说,每个人都该孝顺自己的父母才对。
小弟一径张大嘴讨饶:『不敢啦!下次不敢啦!』眼泪与鼻涕随着呜咽,咕农地吞咽进喉咙,因为我学不会这套,所以还要再多挨几下。就这样,悄悄掩上来的夜纱总是伴着一声声的哀号与詈责,在燠热地晚风中像一手含着怒意的黑色挽歌。
其实没有真的穷到要去捡垃圾的地步,习惯黑白电视的孩子,只是希冀能够拾到一个个惊叹号,一点点不同的色彩,缀饰一下黯淡的童年时光,垃圾堆真的具有这样的神秘吸引力,那冒着的苗火白烟,像是焚着的鸦片,带着瘾头般叫人直想靠近,因为不知道翻挖出来的将是废物还是宝物,所以我不断抠着搅着像探索僭越不可知的未来般精神亢奋。
而在垃圾里久了,真的,真的会不知道它有多脏!有多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