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把餐盒和竹筷塞到他手上,兵荒马乱地接起手机,都还没发出声音,另一边宁夏的声音狠狠轰来。「沈静雨,你是买消夜买到美国去了哦?我快饿死了啦,你再不回来,就等著替我收尸吧……」
我将手机拿离一臂之遥,等耳鸣没那么严重了,再贴回耳朵,闪到旁边压低声音告诉她:「对不起啦,我现在有事,可能赶不回去了,晚点名时,你帮我挡一挡,谢啦!」
「喂喂,你这是什么话,消夜没吃到,还要我帮你挡驾?没门儿!」
「拜托啦,我知道你最好了,大不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嘛……」
「少来,我要我的盐酥鸡、盐酥鸡……」她用冤死鬼索命的怪调哀叫。
「就这样说定了,拜!」不等她讲完,我赶紧接下去,然後迅速挂断,拒绝听地上诉。
回来,继续歼灭烧卖。
他盯著我看。「你同学会恨死你。」
「管她咧。我肯半夜出来她们就感激涕零了,为了她们的消夜,我冒著寒风,淋著雨,连闯了好几个红灯,最後还被警察拦下来开罚单……」
「你没求情?」
「有啊,可是他坚持要开这张罚单。好吧,我有骨气,不求他。结果他自己闯红灯的闯不会写还问我,我不告诉他,看看会不会这样就算了,谁知这固执的老伯居然照开!」
「他写注音?」
「哪是!他写『红灯直直走,叫都叫不停』。」
他愣了愣。「真的假的?」
瞧他认真的表情,我笑了出来。「骗你的啦!那是婷跟我讲的笑话。」
「……哦。」他扯了扯唇角,又不说话了。
糟糕,又冷掉了。
浑蛋婷,下次不准再跟我讲这么冷的笑话。
足足有三分钟,又陷入沈默。
「我可以抽菸吗?」他问。
「噢,没关系,你抽啊。」虽然我是那种对菸味极度敏感,一闻就开始头昏昏的人,不过看在他失恋的分上,我可以忍耐。
他拿出菸盒,点燃後吸了一口,就再也没动,一迳沈默著,任白雾上升,缓缓缭绕在我们之间。
「她不喜欢我抽菸,讨厌那个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抽了。刚刚,走出火车站,突然有股冲动,就买下了这包菸,也不晓得是在报复谁,反正已经没有人可以让我为她节制行为……」
这么堕落?不会吧?
我张口想回话,冷不防一口菸味呛进鼻腔,我咳了咳。
他看我一眼,熄掉香菸。「对不起。」停了下,又说:「不说这些了。你呢?期中考考得怎样?」
我注视著他,心里明白,他只是强撑著,其实还是很难受吧?七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期中考啊……唉!如果你想借酒浇愁,我们可以一起去,刚好有伴。」
「考得很糟吗?题目难?」他皱眉。
「难不难我不知道啦!就商事法啊,有一题问何谓公积?公积的用途?我就直接回答:『公鸡可分为平地公鸡和山地公鸡,其用途可分为祭拜祖先、冬令进补以及烧酒鸡、三杯鸡、姜母鸡等等,美味可口,族繁不及备载……』然後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就一个大大的鸭蛋赏来给我吃了。你评评理,我这样答有错吗?」
他张口、闭口,声音乾乾地挤出喉咙。「这个,也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
他盯著我忿忿的表情,以及忿忿地戳了粒烧卖整颗往嘴里塞,咿咿唔唔地持续抱怨。「最机车的还是会计老头。只教了五分……不,三分钟的计算题,而且是直接念过去,连个屁公式都不给。要背课本谁不会啊,就会拿原文书唬人,这样还有脸考计算题!我直接给他写:『学费+满腹火气=你他妈骗钱的死老头』!要是明天你摊开报纸,看到头条写著『屏东某某学校惨遭祝融,一夕间付之一炬,疑似学生期中考後挟怨报复』请不要去检举我,那绝对不会是我做的,知道吗?」
他还是张口、闭口,表情呆呆地。「我不知道……原来你也会说粗话。」
「遇到这群以强奸学生脑袋为乐的浑蛋,孔老夫子都会呼日:『诚彼娘之非悦也』!』
「啊?」
「真他妈的不爽啦!」我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有没有读过书啊?」
他抿紧唇,闷闷地忍著笑。「你生气骂人的样子好可爱。」
「喂,我都快面临领残障津贴来补助学分费的威胁了,你还敢笑,有没有同情心啊!」我搥他肩膀一下,以示抗议,他索性蹲了下来,支著额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个林什么还是李什么的,我警告你——」
他索性放声笑了出来。「天哪!你真的好可爱!我败给你了!」
我吁了口气,蹲在一旁,看著他展露的笑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吞著烧卖。
等他终於笑够了,停下来吸了吸气,按住我的手。「不要吃了。」
「挖勒!小气鬼,才吃你几颗烧卖而已,就在心疼了喔!大不了下次——」
「我知道你根本不饿。」
呃?我愣住。
「我们一起吃过饭,你食量明明不大。」
「唔……欵……那是因为要装一下淑女啊!总不好让你知道我早餐可以吃十粒肉圆、一盒煎饺、三颗馒头外加一杯五百CC的奶茶……你干么这样看著我啦!」某谢姓友人,对不起,我又出卖了你的食量。
他双手环胸。「还有没有?你再掰啊!」
「我哪有……」
「没有吗?其实你期中考考得不错,对吧?」
哇靠!他是人还是鬼啊!我怀疑我肚子里有几只蛔虫他都数得出来。「你不相信我真的有这样写?」
「也许有吧,但那一定是在写完正确答案之後,无聊加上去的。」
「……」我瞪著他三秒。「李神算,我可以膜拜你吗?」
「不介意。」
「ㄘˊㄟ!」我挥了下手,赏他一记白眼。
他浅浅一笑,接手没吃完的烧卖,低头安静地吃著。
「欵……」本来想提醒他,那筷子我用过了,可是他好像不怎么在意,害我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
他吃了两口烧卖,停下来,含著筷子不知在想什么。
我莫名地一阵脸红,想到刚刚——就是慷慨激昂说「学费+满腹火气=你他妈骗钱的死老头」的时候,是恨恨地咬著筷子的……
这、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啊?
呿!心底立刻有个声音反驳回来:沈静雨,你少三八了,人家才刚失恋,心情正低落,哪有心思理会这些有的没的?你自己想太多!
「静雨——」
「啊?」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心虚地以为他又看穿了我的想法……
「今晚,谢谢你。」
「谢什么啊,我又没怎样……」
「有。我知道你一直在逗我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不让我沈浸在悲伤中。」
嗯!总算不枉我今晚把自己搞得像个气质尽失的疯婆子。
「刚刚,一个人在这里站了很久,直到遇见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本能地就会想对你说。」
「红粉知己吗?那是本人的荣幸。」
他轻扯唇角,将吃完的烧卖盒丢进垃圾桶,就像将过去那段山穷水尽的感情从心底移除。「七年了,那么长久的感情,到今天彻底结束。说不痛苦是骗人的,但是我会忘记她,开始我自己的生活,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
嘴上是很潇洒啦,但是真能办得到吗?就像他讲的,七年的感情耶,哪是能说放就放,说忘就忘的?
「雨停了。」他轻轻说道,回头看我。「你宿舍门禁几点?」
我低头看表——
哇靠!十一点整。真是年华似水,岁月不饶人啊!
「超过了吗?」他观察我的表情。「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没关系啦,我本来就很讨厌像个小学生一样,每天被人管要几点回去。」就算早注意到时间,我也不可能丢下他自己回去,他刚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的让人很不放心。
他想了下。「如果邀你去我住处睡一晚,你可能会脱下鞋子往我脸上砸。要不然——我们去看电影,一直给它看到天亮,好不好?反正我今晚不可能还睡得著,你陪我好吗?今晚,我不想一个人面对孤单,免得真的想不开……」
「喂喂喂,好啦,你不要再说了哦。」
他笑了,朝我伸出手,我伸手回握,感觉他掌心的温暖。
其实,手机电话簿里,就有一个同学住这附近,一通电话拨过去,不至於没地方过夜,但是,我没说。
其实,我很清楚,他不是会想不开的人,但是,我还是没说。
其实,找了再多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想陪他,陪伴这一刻看起来无比孤单的他,但是,我依然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