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著坐著一僧,瞧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白袍光頭,眉目雋秀,膚色白里透紅,如女子般嬌好。他盤坐于蒲團之上,雙目微合,雙手捏著串烏黑佛珠,膝上放著光閃閃的銀制三鈷杵,口中喃喃**頌,偏卻沒有出一點聲音。
白袍僧身前立著四個黃袍和尚,俱都面色茫然,緊盯著白袍僧,那神情簡直就跟色狼看到光屁股美女一般無二。
雍博文便覺得這白袍僧好眼熟,一時卻又想不出在哪里見過,只是見他寶相莊嚴,竟然不敢走上前去拍拍摸摸,便先走到那左第一個黃袍僧身前。
這黃袍僧是四人中年紀最大的,身材高大,足足比雍博文高出一個半腦袋,膚色黝黑,滿面虯髯,高鼻環眼,相貌威猛,瞧起來不像是中國人,倒有點像印度人。他左手持著金剛禪杖,右手緊緊捏著佛珠,緊緊抿著嘴唇,似乎努力想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他那微微前傾的身軀卻將緊張心情表露無疑。
雍博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原本也沒想過這阿三和尚會有什麼反應,不想這虯髯僧卻突然眨了眨眼楮,滿面疑惑地左右瞧了瞧。
雍博文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不想這一步正踩到了左側第二個黃袍僧的腳上。
這第二個黃袍僧五十出頭的樣子,頷下三縷長髯柔順光滑,滿面斯文氣質,要不穿了僧袍且剃個大光頭,那看起來更像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他左手托著個光溜溜閃亮的木魚,右手拿槌,雖然站在那里,但目光游移不定,顯然是在走神。雍博文這一腳踩上,他便一咧嘴,好險沒叫出聲,左右瞧瞧,目光沒在罪魁禍身上停,卻落到了中間那白袍僧身上,臉上涌起一絲愧色,連忙凝神站好。
雍博文站穩了身子,對剛才生的事情不禁大感奇怪,重又走到虯髯僧面前使勁揮手,但這回虯髯僧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了。他撓了撓頭,走到長須僧跟前,對著他的右腳猛踩一下,但那長須僧恍如未覺。
難道剛才只是湊巧?雍博文不禁直犯糊涂,想了想,又走到第三個僧面前。
此僧瞧起來也不過是四十幾歲的年紀,但滿面風霜,躬腰駝背,滿是老繭的雙手捧著三藐母馱,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里,瞅著白袍僧,雖然面無表情,但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敬愛之色。三藐母馱是轉經輪一類法器,這東西活象小孩玩的撥浪鼓,由兩個用朱砂寫著許多梵字的圓形木塊疊在一起而成。雍大天師不識此物,還在心里直嘀咕,這老和尚年紀一大把,居然還玩撥浪鼓,難不成修佛修得返老還童不成?
雍博文先揮手再踩腳,駝背僧都沒有半點反應,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駝背僧立時渾身一顫,整個人仿佛變成了蓄勢待的野獸,渾身上下充滿了可怕的肅然之氣。
雍博文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兩步跑到第四人身前。
此人身材矮小,面容清瘦,雖然也是五十左右歲的年紀,但下巴上卻溜溜的沒有半根胡須,微躬著身體,手捧著個紫金缽孟,雙眼微闔,偶爾可見一絲精光自眼皮縫中射出。
雍博文剛溜到他身前,這矮僧突然面露微笑,雙手合什,頌道︰““摩訶毗盧遮那!”
這矮僧說的是梵語大日如來,雍博文不懂,听得好糊涂,還以為這不起眼的小個能看到自己,一驚之下便喜出望外,連聲道︰“你能看到我?太好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啊?我為什麼會在這里……”他問得起勁,可那矮僧一語之後,便不再說話,只是保持著微笑,目光直接越過他,落到那白袍僧身後。
也就在同時,那白袍僧緩緩睜開了眼楮,有若實質的目光在房中一掃而過,那四個黃袍僧同時躬身道︰“南無阿彌陀佛!”
雍博文沒有得到回應,泄氣異常,轉過頭來看那白袍僧,不想一接觸那白袍僧的目光,那白袍僧面上雖無表情,但目光之中卻滿是微笑親切,還沖著他微一點頭,顯見得是看到了他。
雍大天師這叫一個激動啊,搶上一步就打算說話,但那白袍僧立刻用目光微一示意,他便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讓他稍等一會兒。說也奇怪,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白袍僧,但感覺卻說不出的親近,宛如多年知心的密友一般,什麼意思只要一個眼神便可以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也就不說話了,想了想,站到白袍僧身後,接著瞧熱鬧。
但其它四個黃袍僧看不到雍博文的存在,自然就以為白袍僧是在沖著矮僧點頭微笑,其它三人臉上一時都有些不豫之色。
“空海!”白袍僧低喚一聲,那矮僧立刻上前一步,跪伏于其身前,恭聲道︰“弟子在。”
白袍僧右掌輕覆于矮僧頂門,微闔雙目,道︰“我的弟子眾多,出家、在家眾皆有,但都或學一部**,或得一尊一契,無人能兼而貫之。像你這樣于短短數月,即以兩部秘奧壇儀印契,謂之空前,可稱三地菩薩也,當傳阿梨位。”他聲音不響,但這一開口便激得虯髯僧手中禪杖上九環晃撞脆響,威勢驚人之極。
其他三個黃袍僧同時宣了一聲佛號,全都面無表情。
房外先是起了一片亂哄哄的議論聲,但很快平靜下去,變成一大聲佛號,小院中擠了足有二三百人,此時異口同聲,震得屋梁輕顫,但論起威勢來,卻還是遠遜于那白袍僧一人一語。
空海與這白袍僧緣淺,只得跟隨八個月,原本準許隨侍于前便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從沒想過竟能得傳其衣缽,一時喜不自勝,聲微哽咽,“謝師父。”
白袍僧又道︰“我已召畫工畫胎、金諸曼荼羅,請鑄工造佛具,請寫經生抄經,讓你帶回東瀛。你當好好把握此段因緣,將密宗揚光大。”
空海伏身道︰“尚請師傅恩賜法號。”
白袍僧微一沉吟道︰“可號遍照金剛,你去吧。”
空海伏身于地,施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恭恭敬敬地捧著紫金缽孟倒退出門。
白袍僧又宣虯髯僧沙門辯弘,指他得傳胎藏密法,可受禪杖佛珠,賜號荼羅金剛。再宣長須僧惠日,指他得傳金剛密法,可受木魚袈裟,賜號大樂金剛。
把兩人打走之後,白袍僧最後道︰“珍賀。”
那躬背僧上前跪伏听法諭。
哪知白袍僧不宣法,卻輕聲問道︰“你可是心有不平?”
“是。”躬背僧也不否認,“空海東瀛僧,師父也曾算出東瀛狼子他日必對我中土不利,為何要傳他衣缽?弟子自知道行淺薄,不能承師傅衣缽,但惠應、惠則、義操等師兄盡都得傳兩法,弟子願替師傅行走喚其歸來,以繼衣缽。”
白袍僧微微一笑,輕聲道︰“我諸弟子中,以你入門最晚,平日修行也不出眾,你可知我為何選你隨侍行前?便是看中你出身窮苦,生性堅忍,且有慧根,可于將來法難之中,將我密宗于中土延傳下去,不致斷絕。”
珍賀冷汗如雨,將背上衣衫都打得精濕,伏在地上顫聲道︰“弟子淺薄,難堪此重任,願請諸師兄同來听訓,請師傅詳教。”
“大事因緣不可說也……”白袍僧微微一笑,將手掌覆在躬背僧頭頂,“我賜你號大日金剛,傳你破魔劍印與三藐母馱,統領十二法將,我已留下法諭,等空海等人歸國後,便可召示青龍僧眾。你須謹記,將來無論如何艱苦,亦須將我法脈傳下。”
密宗信奉的是大日如來,賜號大日金剛,這所托之重不言而喻。珍賀誠惶誠恐地領了法諭轉身離去。
雍博文對佛教一竅不通,但大致也能看得明白,這是中間這看起來年輕的和尚大限將至,給幾個弟子分遺產呢。好不容易等四個黃袍僧都出了門,他就想要開口問個明白,不想那白袍僧輕笑道︰“如何?”
雍博文微微一愣,剛要答腔,卻听那大日如來座像後有人脆聲道︰“青龍阿梨,你的傳法弟子人人有東西拿,那我這護法行者有何好處?”一人隨聲從黃金座像後轉出,卻是個年輕女子,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素白衣裙,烏黑長隨意披散,直垂至臀,赤著雙足,雪白足踝上各環一串晶瑩剔透的珠子,每顆珠子內浮有一個梵字,字周紅光繚繞,仿佛烈焰升騰舞動不休。
雍博文努力想要看清這女子長得什麼樣,但她面目一團模糊,如那橫匾一般難認,不禁心里直犯嘀咕,連叫邪門。
白袍僧起身向那女子躬身一禮,卻不說話。
白衣女子惱道︰“打什麼啞謎?你要不說個明白,休想將來我會幫你。”
白袍僧呵呵一笑,“一切諸佛花間出,一切智惠果中生。花間,日後有勞你了。”說完轉身沖著雍博文走來。
雍博文還以為他要跟自己說話,擺了張笑臉迎上去,還沒等開口,那白袍僧仿佛看把戲似的,圍著他轉了一圈,隨即跌坐到蒲團上,左手拇指彎曲,握入手間,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擊于地面,右手曲拳伸食指點著胸口,吟道︰“一切眾生性清淨,從此無生無可滅。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無罪福。”吟罷雙目一合,便沒了動靜。雍博文听不懂這佛謁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白袍僧左手結的那是金剛拳——大日如來的法界定印,但這形象讓他猛然間回想起在那算命先生竹簽上所見的圖像,忍不住指著白袍僧驚叫︰“你,你,你不是……”沒等他說完,房外響起一片轟然宣佛之聲,仿佛平地里打了個霹靂,震得他頭一暈,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大地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身子不住地向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