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墾丁,一個難以用言語或文字形容的地方。
在能遠眺海洋的民宿裡,一個高大的男子倚窗而立,他皮膚黝黑,略長的頭髮整齊地朝
後梳,在頸後以皮繩繫住,整個人看起來既粗獷又沉默,兩道濃眉間,則總帶著淡淡的哀愁
。
窗邊的書桌上擺著一部黑色輕巧的手提電腦、幾本書、一個馬克杯,另外有著一個淡藍
色印著小花的信封;那信函已經拆封,裡頭的東西此刻正在男子手中——
那是好友寄來的邀請卡,上頭只簡短地寫了幾個字:小兒彌月,敬請親臨道賀,禮到人
不到者斷絕朋友關係。
邀請卡上的內容他早已熟記在心,每每想起,真是百感交集。
當初他帶著簡單的行李來到這裡,找了個地方住了後就不曾再離開,所到之處淨是步行
可及,他購置一部手提電腦,設計一些遊戲軟件賺取所需的費用。
而除了坐在計算機前工作,他最常做的就是到海邊散步,去看日出,去看繁星,看一望
無際、變幻莫測的海洋。大自然的絕美及無常令他領悟到自身的渺小,也只有在那一刻,他
的心才能異常平靜。
不知下覺,他在這地方居然已待了這麼久,好友的兒子已經出世,再過幾天就要請喝滿
月酒了,原本以為在這裡會度日如年,結果時間卻是如此匆匆流逝,實在是始料未及。現在
的住處他只對弟弟阿濤及摯友邵溪樵說過,而且是在他們答應絕不前來找他的情況下才告知
的。用了幾年的行動電話在到這裡之後就一直是關機狀態,他也不曾透過公用電話和任何人
聯絡,見了房東或這兒的居民,他多半是點頭微笑,曾經那麼忙碌的生活輕易就轉為平淡寧
靜。
阿濤經常寫信給他,短短的字句裡最常寫的是父親的健康狀況,在收到邀請的前兩天他
也收到弟弟的信,信中提及他將帶著妻子出國洽公順便做個短期旅遊,更使得他開始認真考
慮回台北一趟的可能性。
不過,雖說會考慮,大概是非得回去一趟不可了,卡片上寫得這麼清楚,他若避不見面
就會失去一個朋友。他很懂邵溪樵,這個商界魔王是說一不二的,說絕交就肯定會絕交;而
對此刻的他而言,朋友是僅有的珍寶了,怎可再失去?
話說回來,他似乎也逃避得夠久了,三百多個日子都過去了,他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和精
神克服傷痛,難道就沒有半點長進?事實畢竟無法改變,他遲早得學著面對、接受並且適應
,人生不就是如此?
轉頭看著桌上淺藍色的信封,他想起許久之前收到的那張喜帖,那張被他鎖進抽屜的喜
帖,心依舊一陣陣地疼,是啊,轉眼過了一年,也該是試著淡忘的時候了,回去吧,他想,
回去和老朋友敘敘舊,再好好抱一抱他可愛的乾兒子。
☆ ☆ ☆
邵溪樵和古湘凝的長子尚未命名,暫以「寶寶」稱呼。據說五官長得酷似母親,冷傲孤
僻的個性則承襲自爸爸,這麼丁點兒大的奶娃兒就會耍酷,說了誰也不會相信吧?
由於原有的轎車早已出售,宋觀浪搭機北上,出機場後再隨手攔一輛出租車,他沒有回
家,直接前往邵溪樵的住處。
這搭飛機到搭出租車,一路上他都讓腦筋保持忙碌,想著正在設計的遊戲軟件,想著今
天報紙的頭條新聞,這方法不錯,成功地壓抑他的膽怯心理,然而當他在這來過數次的大樓
外頭。他的心又開始猶豫不定。進去啊,他告訴自己,只要走進去,和好友拍拍肩膀大笑幾
聲,他便重拾自我,不再逃避;但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著:逃吧,別回來,別撕裂
正逐漸癒合的傷口。
正當宋觀浪在門外徘徊,大樓警衛走了出來。
「對不起,請問你是宋觀浪宋未生嗎?」他問。
「是,我是。」宋觀浪頗覺詫異。他是來過這裡幾次,卻沒有向警衛提過姓名。
「啊,您好,宋未生,邵先生正在樓上恭候大駕,您快上去吧。」警衛笑嘻嘻地對他說
。
宋觀浪一愣,繼而露出淺笑。
這就是相識多年的老友,你心裡想些什麼全被摸得一清二楚,無可遁逃。
電梯門一打開,邵溪樵就站在外頭對著他微笑。
「就不信你敢不來。」他說。
「我是來看我乾兒子的。」嘴裡雖是這麼說,兩個人還是用力地擁抱了下。
「走,去瞧瞧我那寶貝兒子,不是我吹牛,真是可愛得讓人受不了。」邵溪樵搭著他的
肩住前走。「用不著拘束,跟上回一樣,自己人高興一下罷了。」
「還是嫂子自己下廚嗎?可別累壞了她。」
「她肯我還不肯呢。料理多半是外送,湘凝的同學和學妹也過來幫忙做了幾道點心。」
「就是上回那幾個?」
「嗯。」邵溪樵笑著說,「不知道為什麼,湘凝的朋友都是些很有特色的人。」
「是啊。」因為想起了某個人,宋觀浪低下了頭。她是最特殊的,卻不在這屋裡頭。
「對了,進屋前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邵溪樵停下腳步。
「什麼?」
「為什麼不參加阿濤的婚禮?你們兄弟倆感情向來很好的不是嗎?」見他不言不語,邵
溪樵蹙眉,「連我都到場了,你可別說你沒收到喜帖。」
「我收到了。」宋觀浪終於低聲道。
「那為什麼缺席?」
「可以不回答嗎?」
「可以,只要你肯回答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忽然躲了起來誰也不見?」
宋觀浪苦笑。
「兩個問題答案是一樣的。」
「那就省事了,你只要回答一次。」
宋觀浪沉默了,良久之後才抬起頭說:「我說,你聽過就把它忘了。」
邵溪樵納悶,但仍點了點頭。
宋觀浪思索著該從何說起,最後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
「我也愛她。」他啞聲說。
「咦?你愛誰?說清楚點。」
「我愛上了阿濤的新娘,很痛苦,所以我遠遠逃開了,也沒有去參加婚禮。」
邵溪樵聞言愣了半晌,之後慢慢地聳起了兩道濃眉,接著就瞇起眼睛看他,最後則以極
度懷疑的語氣對他說:「我沒聽錯吧?你真的愛上了那個在自己婚禮上哭到昏倒的女孩子?
」
☆ ☆ ☆
在大樓警衛室前等候了半個小峙,宋觀浪終於看見一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等不及她朝這兒走來,他已經拔腿奔向她。
眼前突然跑出個人,蘇弄影嚇了一跳。待她看清來者是何人,卻覺得更加詫異。
「你——」
「為什麼跟阿濤結婚的不是你?」宋觀浪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一到她面前劈頭就問
。
蘇弄影盯著他看,神情已恢復冷靜,甚至還露出淺淺的笑。
「你好,好久不見了。」她說。
「這是怎麼回事?」宋觀浪壓抑著翻騰的情緒,他最想做的其實抓她狠狠搖晃一頓。「
究竟是為什麼?阿濤在信中明明寫著他已經決定要和所愛女人結婚。」
「他是和高小姐結婚了。」蘇弄影蹙眉,「你不知道嗎?宋老師沒寄喜帖給你?」
「宋老師?」宋觀浪低嚷,「阿濤什麼時候變成宋老師了?你向來叫他阿濤不是嗎?」
蘇弄影靜了靜,納悶地開口說:「有點怪,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我一直以為和阿濤結婚的是你。」
「哦?難不成你是真的沒有收到喜帖?」
「我有,但是……」宋觀浪開了閉眼睛。「我沒看,我沒有拆開帖子。」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看。」他對她喊,繼而微微紅了臉。「我一直以為阿濤的新娘是你,所以
……」
「這麼說來,你也沒有出席婚禮了?你不想看看我穿新娘禮服的模樣嗎?」
「你……」宋觀浪怒視她,「你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希望你嫁給阿濤!」
「我是否不夠資格成為你的弟妹?」
「你在胡說什麼!我不希望你嫁給阿濤,是因為我自己要你!」
這話以極高的音量說出,經過的行人莫不掩嘴而笑,令宋觀浪尷尬得紅了臉。
蘇弄影則是輕蹙眉頭瞪著他。
「這種話你只要對著我這當事人說就夠了。」
「我說了,那天……」宋觀浪左右看了看,也放低了音量,「在飯店那晚,我不是一直
對你說我要你嗎?」
「聽起來就像是男人在情慾勃發時的無意義用語。」蘇弄影淡然說。
「什麼意思?」宋觀浪蹙眉低喊。
「習慣性地說出口,卻又不必負任何責任。」
「才不是這樣,我是很認真的,我……」宋觀浪又看了看前後左右。「我從來沒有對其
他女人說過這種話,真的,你相信我。」
「對高小姐也沒有說過?我聽說她是你這輩子第一個愛上的女人。」
宋觀浪又臉紅了。「我以為自己喜歡小蘋,後來發現那其實不是愛,不過都是認識你之
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他說,「不過去也不行,對方現在已經是你的弟妹了啊。
蘇弄影看看時間,「對不起,我還有事?」
「你不能走,我們還有事要談。」
「對於一個一年不見的朋友,我覺得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
「你在生氣嗎?」宋觀浪焦急地攔住她,「那麼我道歉,不管你為什麼生氣,我都向你
道歉。你就再給我一點時間,聽我解釋好嗎?」
「都過了一年你才想起我,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呢?」蘇弄影看著他,「飯店那晚是我自
己願意的,甚至還是我主動勾引你,你用不著介意,大可再消失個三年、五年!」
又有兩個行人摀著嘴竊笑,宋觀浪只好紅著臉對她苦笑。
「這種事也用不著大聲嚷嚷。」他說。
「抱歉,讓你丟臉了。」蘇弄影冷冷道。
「我才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你在乎什麼。」蘇弄影又看了看表,「麻煩讓一讓,我真的遲到了。」
「是你學姊兒子的滿月餐會對不對?我也是應邀而來,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跟阿濤步入
結婚禮堂的不是你。」他想抓住她的肩卻又不敢,最後還是將雙手放回身側,「聽溪樵說起
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大白天就開始作夢了,請你告訴我,把事情一五
一十告訴我,阿濤明明是愛你的,用何最後即拋下你而娶了小蘋?」
蘇弄影思索了半晌,最後道:「這事說來話長;不過你大可放心,宋老師娶的的確是他
所愛的人。他和高小姐兩情相悅終成眷屬,我也很替他們開心。」
「那麼你呢?你怎麼辦?」宋觀浪急忙問。
「我?我很好。」蘇弄影淡然笑笑,「從學校畢業了,在一家書局當店員,雖然忙了點
,薪水也不高,但因為我喜歡書,每天都過得很快樂。」
宋觀浪盯著她,想從她臉上或眼裡找出失意和哀傷,卻一無所獲,難道過了這幾個月,
她對阿濤另娶他人的事已能釋懷?
「你……還想著阿濤嗎?」他遲疑了會之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