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生中,照例都會出幾個名人,在各行各業中嶄露頭角,將廣達中學歷久不墜的名聲傳下去
。
八月下旬,偌大的校園裡一片沉寂。為期一個月的暑期輔導早已結束,高中聯考和大學
聯考也放榜了,校園四周的圍牆貼滿了各色海報拼湊成的榜單,揭示著傲人的升學率,也默
默等待著另一批新生的到來。
這一天,校園裡唯一一棟沒有改建的藍冬大樓傳出喧鬧聲,從三樓角落的教室向四周發
散,聲音大得像要把天花板震破。工友循聲來到中庭的圓環,頻頻皺眉往上瞧。強烈的陽光
讓他瞇起了眼,這……他寧可是自己眼花了啊。
難怪他今天一早坐在校門口的傳達室裡時,眼皮就莫名其妙跳個不停。不少打扮入時的
男女陸陸續續走進校園,有幾個還似笑非笑地對他指指點點,害他特地照了照鏡子,怕自已
哪裡出了毛病。
十幾年了,來來去去那麼多學生,就屬那一班最教人印象深刻。唉,暑期輔導結束時,
他明明把每一棟大樓、每一間教室都鎖上,他們卻有辦法在裡頭高談闊論,看來是「寶刀未
老」喔。工友摸了摸漸禿的頭頂,不想在大熱天上樓去和他們纏鬥。十幾年前他就被整夠了
,現在他這一把老骨頭可禁不起折騰囉。
「映雪,你怎麼會想到辦同學會?」國中畢業後到現在,通訊簿上的電話、地址僅剩一
點點的參考價值。今天來了二十幾個人,要敲定這些人參加,羅映雪少說也要打上百通電話
,根本不像從前那個好吃懶做、事事喊累的她。
「老朋友好久沒見面了嘛!」羅映雪賊笑兩聲。其實,她只是邀請函上掛名的主辦人。
為了出席率著想,絕大部分的人都由曹葦杭聯絡,只有幾個記憶中比較帥的男生才勞駕她出
馬。
「喂,曹葦杭還有和你聯絡嗎?」尹曉奉當年單戀曹葦杭,如今都羅敷有夫了,卻還忍
不住要挖苦往日的「情敵」。據說,曹葦杭很可能和某位黨國大老的孫女聯姻,羅映雪小時
候跩得要死,明明是自己的條件差曹葦杭一大截,還故意擺臉色給人家看,現在時移勢轉,
看著曹葦杭今日翩翩的風采,羅映雪一定悔不當初吧?
「聯絡?」羅映雪不屑地挑了挑眉,「沒這個必要吧。」他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還聯
絡個頭!
「說得也是。」尹曉奉以為羅映雪死要面子,敷衍地笑了,一雙大眼癡癡地望向正在和
老同學寒暄的曹葦杭。
羅映雪交疊著雙臂靠在牆上,實在有點吃不消未來夫婿的女人緣。算一算,他們兩個認
識都十幾年了,唉,也真是倒霉,她人生中有大半的時光在與他糾纏中度過,往後,這個比
例只會上升,不會下降。
※ ※ ※
「各位同學,今天老師要先向各位介紹一位新同學——曹葦杭。他剛從台北搬到台南,
希望各位同學往後能和他相親相愛,互相切磋琢磨,珍惜這一段難得的緣分。」
坐在最後一排的羅映雪翻了個白眼。他們國一甲的導師外號「數學妖女」,是國中部數
學老師中的第一把交椅,羅映雪認為那是因為沒人受得了她的「循循善誘」,識相的就自己
把數學念好。數學妖女上課最愛用彷若得了重感冒的鼻音,把一句話折成好幾句來講。這也
罷了,她竟把他們當幼兒園小朋友來教,動不動就「親愛的同學,大家跟著我念一遍,一公
畝等於一百平方公尺、一公畝等於一百平方公尺……」每回上數學課,他們都可以清楚地聽
到隔壁班傳來的訕笑聲,每個人皆敢怒不敢言。
穿著緊身迷你裙,足蹬三吋高跟鞋的何法琪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曹葦杭」三字,
接著面露微笑對台下的學生們說:「親愛的同學們,大家跟著我念一遍,曹葦杭、曹葦杭。
」
原本有些侷促的曹葦杭忍不住笑出聲來,全班同學的臉也在同一刻垮下。不出他們所料
,這位台北轉來的新同學,在上課的第一天就認定他們台南人全是土包子了。至於妖女交代
的話,向來都由值日生負責敷衍,一聲聲軟弱無力又充滿屈辱的「曹葦杭」,根本顯不出他
們歡迎新同學的誠意。
「好,曹同學,你來向大家自我介紹一下。」何法琪穿了高跟鞋也比曹葦杭高不到哪裡
去,偏還作態地彎下身子,朝台下的他招了招手,等他走近後,又伸出塗滿艷紅色指甲油的
魔爪揉了揉他的頭髮,才把麥克風交給他。
台下的同學們不禁摀住臉。妖女好像在哄小狗,有夠噁心!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叫曹葦杭,喜歡打籃球和組裝模型,希望能在這裡交到好朋友。
」
何法琪率先鼓起掌來。「好棒喲,曹同學。老師相信,愛運動的小孩不會變壞。你喜歡
組裝模型呀,哈哈,說不定你會和老師的男朋友一樣,成為一個建築師喔。」
通常小毛頭們對老師的感情生活都很感興趣,但國一甲的同學們在短短的第一學期已聽
夠了妖女在課堂上穿插的「愛情講座」,他們只剩一份對那個不幸男人濃濃的同情。
「老師,」曹葦杭吃驚地轉頭,「我將來的志願就是當建築師。」
「真的嗎?曹同學。」何法琪已很久沒得到學生們的熱情反應,說不出心裡有多喜歡這
個俊美的小男生。「想當建築師的話,數學是很重要的,老師一定會好好指導你。」
「謝謝老師,我最擅長的科目就是數學了。」
羅映雪聽得火冒三丈。這位曹同學沒好日子過了,她生平最痛恨趨炎附勢的軟骨頭!
「哎呀,那這學期的數學小老師就讓你當了。」何法琪眉飛色舞地在下學期開學的第一
天,就將這個重責大任托付給一個新同學。她沉吟了會見,為難地比了比教室後面靠垃圾桶
的角落,「你先坐羅映雪隔壁好了。」
何法琪的指派讓全班嘩聲四起,她自已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一見面就投緣的曹同學。
以她的教育理念,每個男生都得和女生坐,以建立兩性和諧相處的正確觀念。班上有二
十三個女生,二十二個男生,全班只剩羅映雪身邊有空位。羅映雪凶巴巴的又沒女人味,每
個和她坐過的男生都怨聲連連,甚至請家長出面替他們斡旋。她要是將別的男生調到她旁邊
坐,那個倒霉的傢伙鐵定會當場翻臉,因此只好先讓曹同學委屈一陣子,等他抗議再想辦法
好了。
「嗨,你好。」曹葦杭背著書包走到教室後,友善地和他未來的「鄰居」打招呼。
「好你個頭!」羅映雪心不甘、情不頓地拿起擱在空位上的書包,狠狠地白他一眼。
好討厭,本來她可以一個人用兩個位子的。
曹葦杭愣了會兒才坐下,不明白這個女生的火氣怎麼那麼大。
「馬屁精!」羅映雪扮了個鬼臉。「你居然敢說自已的數學好,真是不要臉。你曉不曉
得原來的數學小老師是誰?哼,人家桑小嫻早讀又跳級,只差沒你那麼厚臉皮罷了。」
「你好凶!」曹葦杭好笑地盯著她正氣凜然的側臉瞧,沒發覺四周充滿憐憫的目光。
「曹葦杭是吧。」羅映雪吊兒郎當地點了點頭。「遇到我,你這輩子注定沒好日子過了
。」
曹葦杭很快就廣受班上女同學的愛慕,再加上他每天都會不辭辛勞地帶一顆斯伯丁籃球
來學校,和一些男同學也很快地打成一片。
小人當道。羅映雪不屑地想。
上課鐘響過,曹葦杭才滿身是汗的回到座位上,從書包裡拿出水壺大灌。
「好臭!」羅映雪誇張地捏住鼻子,「真受不了你這個噁心的傢伙,下課十分鐘也要去
打球。」
「看不出你是個愛乾淨的人。」曹葦杭諷刺地低頭瞄了瞄她堆積如山、從不整理的抽屜
,還故意甩了幾滴汗珠到她臉上。
羅映雪激動得像是慘遭色狼玷污,嫌惡地用衛生紙猛擦臉,還不忘為自己說話,「我…
…我不拘小節!」
「是嗎?」嘿嘿,前言不對後語。
羅映雪氣得掄起拳頭,國文老師適時走進教室,救了曹葦杭一命。
外省籍的國文老師愛國意識特別強,成天作著反攻大陸的美夢,還被同學們取了一個「
葉壯士」的綽號。這一天,他上著上著便慷慨激昂地講起岳飛的故事。
「岳飛的母親在他的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字,勉勵他要貢獻自己的力量,收復河
山。岳飛果然沒辜負他娘親的期許,在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葉老師推了推眼鏡,看
向睡得東倒西歪的羅映雪,中氣十足地大吼:「羅同學,你有什麼感想?」
羅映雪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全班好像只有她姓羅耶,糟了,葉壯士到底問了她什麼
問題?
曹葦杭豎起課本遮住臉,小聲地打pass,「老師問你對岳飛和岳母有何感想?」
「哦,我覺得岳母有虐待小孩的嫌疑。再說,刺青違反社會善良風俗,我爸說只有不正
經的人才會去刺青。」唉,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岳飛的故事她幼兒園就聽過了。
她一說完,全斑馬上笑得前俯後仰,不是猛敲桌子,就是猛跺地板。羅映雪茫然地望向
坐在隔壁排的成水漾,她說錯什麼了嗎?她的手帕交咬住嘴唇,無聲地為她鼓掌,讓她更加
搞不清楚狀況。
「羅同學,岳母是要岳飛對國家交付給他的使命無時刻或忘,才在他背上刺字的。」
葉老師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氣,試圖將她亂七八糟的思想導入正途。
「哎呀,岳飛的記性有那麼差嗎?大人就是這樣,自已年紀大了,記不住事情,就以為
小孩子也和他們一樣。」羅映雪不能苟同地搖了搖頭。
在全班的哄笑聲中,被擺了一道的葉老師痛心疾首地訓斥,「羅同學,你的思想太過偏
激了,完全不能體會一個做母親的對兒子的期許。我實在為我們國家的未來感到憂心。」如
果羅映雪生在大陸,鐵定會被抓去冰天雪地裡勞改。哎喲,葉壯士說得好像大陸淪陷是她的
錯似的。羅映雪不服氣地出言頂撞,「誰說的?我媽說我的名字取自『映雪讀書』這個故事
,就是希望我不管在什麼惡劣的環境下都能好好唸書,可是她才不會殘忍到拿針在我背上刺
字呢。」
「你的國文並不好啊。」尤其是她的作文,用字粗俗,缺乏深度,簡直難以入目。
「那又不表示在我背上刺了字,我的國文就會變好。」
「羅同學,你哥哥是羅映韜吧,我以前也教過他,他的文章條理分明又頗有見地,你應
該好好向他學習。」葉老師對她不知悔改的態度沒轍,渾然忘了為人師表者不該用這種口氣
對學生說話。
葉壯士算客氣了,她記得數學妖女上學期曾花容失色地在全班面前尖叫,一手捧住胸口
,另一手的食指像指著蟑螂般上下晃動,「你……你是羅映韜的妹妹?他念國中時,數學從
來沒有一次不是考滿分的!」
羅映雪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想在全班同學面前顯露出難堪。「我爸媽把好基因都生給
他了嘛。」
葉老師搖了搖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不,應該說是朽木不可雕。
被羅映雪一攪和,葉老師講不到幾句課文,下課鈴聲就響了。
下課後,不少男同學故意裝模作樣地見過她身邊,怪聲怪氣地學著葉老師的腔調,「你
的國文並不好呀。」隨即拔腿狂奔,避開一本又一本砸來的課本。
成水漾知道她拉不下臉去撿課本,好心地幫她撿起,用手背將灰塵拭去。「其實我覺得
你講得也很有道理啊。更何況,你的功課還比我好多了。」
羅映雪的功課從來說不上差,只是和她優秀的哥哥比起來,不免有一段差距。被別人明
嘲暗諷成了家常便飯,她一點也不以傑出的哥哥為榮。
「為什麼我和我哥差那麼多?他從小到大每次考試都拿滿分,音樂、體育、美術也樣樣
難不倒他,人又不會像我這樣莽莽撞撞的,最不公平的是他長得還比我好看多了!」
羅映雪憤恨難平地握緊拳頭,想到哥哥面對她的抱怨總是不發一言,用那種「我也沒辦
法」的眼神看她,就讓她大歎自己生錯了人家。「其實你不會很醜呀。」曹葦杭突然插進一
句話,他怪同情她的遭遇的。
羅映雲氣得渾身發顫,為什麼他這一節下課就不去打球了?還有,什麼叫「不會很醜」
?那不是說她普通丑嗎?
曹葦杭困惑地看著她鐵青的臉色,語帶鼓勵地說:「勤能補拙嘛,你不會的功課可以問
我。」
「曹同學,你是說我又醜又笨囉?」羅映雪雙手扠腰,閃亮的眼睛瞇成兩條直線。
「是你自己說的。」他無辜地挑了挑眉,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她和他看過的許多女生都
不同。
一陣哀叫聲讓原本就不安靜的教室更加喧鬧,成水漾為好友抬起的一疊課本全砸到曹葦
杭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