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 镰刀
夜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他们的脸。
黑色雨衣,冰冷镰刀。
他们表情狰狞,目光麻木。镰刀在手中上下翻飞,鲜血和雨水漫天四溅。
地上躺着一个人,满身是血,肢体凌乱。不断嚎叫、痛苦、挣扎,声嘶力竭,终于气息全无。
他们用镰刀将这个人活活砍死。
雨大,雨烈,雨浓,却刷不去血腥的味道。
大雨中,凶残的雨衣男人,凝固成两个黑色的暗点。
半夜里,我满头冷汗惊醒,原来一场噩梦。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
梦中的场景依然栩栩如生,而最令我心惊肉跳,莫过于那个被镰刀砍死的人,居然是我远在异乡的亲生儿子。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是儿子危险的预兆?难道是儿子遭遇不幸?
我翻身,黯然坐在床上。十五年没有见过儿子了,他现在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成家还是单身,是富有还是贫穷?我不知道。这十五年,我除了想象,什么都不知道。
十岁的时候,儿子就被妻子送去异乡读书。我不忍心,可是没有其他选择。
终日奔波,养家糊口,劳心劳力,我和妻子都无暇照顾他。远在异乡的那个学校,听说包吃包住。我没有去看过,也不清楚那里真实的情况。
只是这么多年,儿子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一直相信他生活的很好。唯一的儿子,我亏欠他太多。十五年,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没有交流,不可思议。可是我知道,他好,他一直很好。我要他好,一切都好。
不闻不问,我在心底为他安置了一个任何人无法撼动的角落。他们说,把儿子送去外地,等同于没有生过儿子。好像是真的,他没有回过家,我亦没有去看过他。我们除了父子的血缘,找不到一个可以在一起的理由。
但是,他永远是我的儿子,我永远是他的父亲。
心痛,是切肤,是透骨。
噩梦醒来,为什么他的面容还记得那么真切?
阴天的晨,低沉的风。
我打开屋门,下地干活。
我老了,不再有年轻时候的拼劲和闯劲。我不会再独自外出打工,也不会为了几百元钱把自己累得像头牛。我只在屋前的地里干点农活,种点蔬果,养活自己。够了,这样已经够了。
赚钱和拼命,都只是年轻时候的冲动。我老了,一切都看穿了。很多人,很多事情,得到了,也注定要失去。我用了许多年,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不算太晚,却已经毫无意义。
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永无休止。
我收工回家,站在家门口,突然瞥见远处有两团黑色的影子飘来。
我仔细看,是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扛着一具棺材向我走来。
黑色雨人,黑色棺材。
我猛然想到了噩梦里的情节。在梦里,我的儿子不就是被两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用镰刀砍死的吗?
一阵风吹过,我的背脊一片寒意。
转眼间,他们就来到我的面前。悄无声息,仿佛两个幽灵。
果然是来找我的,我的大腿在剧烈抖动,因害怕而颤抖。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孔,黑色雨衣的帽檐几乎掩盖了他们整张脸。
“下雨,扛着棺木,路途遥远。借宿,行个方便?”其中一个人对我说话,声音冰冷。
我一下子懵了,有些愣,“你们……你们是……哪里来的?”
“沼泽乡,去三元村。雨太大,走不了。”
“这……棺材是……是……”我胆战心惊地看向棺材。
“是个好朋友。他生前遗言,死后要回到三元村。”
我口干舌燥,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这里……这里就是三元村。”
“哦。行个方便吧!等天晴,我们就去后山将棺材入土。”
“那……那好。”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我似乎也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
我带他们走进灶头间,“你们就歇这里。棺材不能进屋子,不吉利。”
“可以。”
我在灶头间为棺材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用两张长板凳架起棺材,长板凳上铺了一袭黑布,垂下的帷幔遮住了凳脚。远远看去,棺材显得高大而且阴森。
“隔壁有间空屋,我收拾一下,你们就住那里吧!”我手心出汗,看着他们。奇怪他们为什么进屋却还是穿着雨衣。我害怕他们随时会从雨衣里翻出两把闪亮的镰刀。
“可以。”
雨滴顺着帽檐滚落在他们的脚下,地上已经汇聚了细细几条丛流。
“这雨……”我努力使自己镇静,把他们想象成普通的过客,“……恐怕要下好几天。天气又闷热,这遗体……”我不想闻到尸体腐烂发臭的味道。
“放了防腐剂。”
“哦。”我又问,“你们饭吃了吗?”
“我们自己会解决。只在这里借宿而已。”
“哦。”
谈话似乎告一段落。我想我该离开灶头间,给他们一个自由的空间。
“那……我先忙去了。”我走向门口,随口说,“人死不能复生,两位节哀顺便。”
其中一个黑雨衣淡淡接口,“他才二十五。没想到,只有死了才能回到家乡。”
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猛然一震,“二十五?”
“嗯。”
“家乡在三元村?”我再问。
“你说就是这里。”
“男娃?”
“嗯。”
“他很久没有回过家乡?”
“他说有十五年。”
“他……他……他贵姓?”
“我们只叫他小山。”
“哦。”
我踱步出门,呼出一口长气。我真怕从他们的嘴里飘出我儿子的名字,幸好不是。这世界上,相同经历的人太多,是我自己太过心慌。
我笑,在心底。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早已看破,看穿,看淡。除了儿子,再没有什么能让我震惊和恐惧。
第二天,依然下雨。
地里的萝卜要收割,不然会烂。即使下雨,我也不能给自己一个不干活的借口。
可是,当我打开屋门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们已经穿着雨衣,在地里帮我收割萝卜了。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从来没有脱下过雨衣。
我惊疑、欣喜、纳闷、感慨。原来看似冷漠的人,内心往往热情如火。
突然,我怔住。
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我看见他们收割萝卜的工具,是镰刀。
闪光的镰刀,在他们的手里上下翻飞。
其中一个人朝我这边望过来,帽檐下的那双眼睛,仿佛狼一样的凶狠。
雨下得比以往都要猛烈。我感觉背上很冷。
我悄悄退回屋子,没有让他们察觉。
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有种窒息的错觉。
是真的。真的是镰刀。
和噩梦里的一模一样。
我关上屋门,冲进灶头间。我要看看,看看棺材里躺着的,究竟是谁?
是不是我的儿子?是不是已经被他们用镰刀砍死了?
我颤抖地走到棺材旁,双手推棺盖。
棺盖已经被钉死,推不开。
怎么办?我不可能找把斧头将它劈开,也不可能用榔头将钉子撬开。无论如何,这样对死者都是不敬。
我茫然靠在棺材上,刚才满腔的愤怒逐点冷却,身体继续冰冷,冷透骨髓。
愤怒过后,是恐惧。整个世界已经漆黑一片,而我毫不知情,还在摸索,我猜想我的生命已经受到威胁。
这两个从来不脱下雨衣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我生命的终结者。
我无法报警,因为警察不会根据我的一个噩梦就武断地抓人。我也不能告诉别人,别人会以为我想儿子想疯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也许只有等待。
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们回来了。
我的处境已经相当危险。如果被他们发现我躲在这里偷看棺材,他们一定会提前对我下手。
其实我大可以装作不过是来随意看看的样子,本不必如此的慌张。然而恐惧使我忘记了一切,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让他们发现。
无处可逃。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到了门口。
我一弯腰,钻进棺材下的板凳中。黑色的帷幕长长垂落到地面,将我完好藏匿。
这无疑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帷幕低垂,长长方方。我的头顶是一具棺材,而我藏身的地方,也仿佛一具棺材。
他们进来了。我听见雨水滴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拳头紧紧捏着,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爆炸。
我听见他们走向棺材。我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脚步声没有继续,而是停在了棺材旁边。我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他们好像坐在了棺材旁。
他们为什么要坐在棺材旁?他们难道发现了我,准备守株待兔?
我大气不敢透,帷幕外面也似乎没有了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似乎睡着了。
我趴在棺材下,每根神经都不敢放松。
黑暗中,我蜗居,像只豚鼠,简直有些无聊。我的手指触向头顶,轻轻磨挲棺材的底板。
突然,我的手指停顿,呼吸也几乎停顿。
我在棺材的底板上,摸到了几个字,是用小刀一笔一划刻在底板上的字。刻得很深,所以我摸得很清楚。
我知道很多棺材店有这样的习惯,喜欢把死者的姓名刻在棺材底板上。
棺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我立刻就会知晓。
我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一个字一个字的确认。
终于,我停下手,无力地垂落。
我没有摸到儿子的名字。
我摸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真真确确,切切实实,是我自己的名字。屠文新。每一个字,我都不下摸了五六遍,不会有错。
棺材竟然是为我准备的,不是吗?该死的人应该是我,不是吗?他们原来就是来要我命的人,不是吗?
好吧!既然逃不过,我还躲什么!不如痛痛快快站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宰割。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杀我?我没有钱,没有权,要杀我,何必还要费周折?
我把手伸向帷幕,准备揭开。
忽然,有人在门外大声叫起:“屠文新!快!快去看看红梅,她……她想见你。”
我悚然一惊,本能缩回手。
是村长的声音。
我低下头,拳头摩擦在水泥地上,默不做声。
棺材旁的两人也没有出声,事实上,他们自进屋开始,就没有发出过声响。
红梅,她想见我?她还想见我做什么?
十三年的夫妻,敌不过村长的一个眼神。她毅然丢下我,成为村长的第二任妻子,当时走得那么绝决,没有留一个回旋的余地。从此,我和她行同陌路。
还想见我?为什么?难道她过得不开心?怎么可能?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不是当初走得义无反顾吗?为什么现在还想再见我?是对我保留愧疚还是想对我说一声对不起?
女人,你的名字叫做狠毒。
我低低冷笑。
“文新,我知道你在家,我知道你恨我们。可是,现在红梅真的想见你。她……她快不行了……”村长的话音里有了哽咽,“你就去看看她吧!”
没有人出声。
村长继续说:“这么多年,有什么恩怨也该烟消云散了。我们都五十的人了,何必还放不下?文新,我们都是一样的命,你儿子没了,我儿子也没了。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你也该不计前嫌啊!”
不计前嫌?烟消云散?
他说得好轻巧。好像所有的错,他都没有一点责任似的。是啊!都五十的人了,为什么他可以放得下,为什么我却放不下?
真可笑,我真想大笑。因为他没有受到伤害,因为他没有尝过痛苦的滋味,因为他不会知道失去一个人的心碎。所以,他可以放得下,我却不能。他可以不计前嫌,我却不能。
我真想冲出门外,重重给村长一个耳光。可惜,我已经做不到了。十五年前,我没有打他,十五年后,我更不会打他。
门外渐渐没有了动静。村长走了。我乏力地靠倒在凳脚上,欲哭无泪。
就这样,我一直挨到了傍晚。傍晚时候,两个从不褪下雨衣的男人终于出门觅食去了。
我满身疲惫从棺材底下爬出,感觉自己活得不如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