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招待貴賓的宴會,父皇就不好太過刻意關注我。長幼有序,我按位坐在母妃下席。
這個位置不錯,不僅可以縱觀全場,還可以近距離欣賞歌姬的精彩表演,又不會太引人注目。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左上方有一道目光不時望向我這邊,每次我想追尋,都一無所獲。
我略側身悄悄靠近紹棠,「你有沒有覺得左上方有人總盯著我們這裡?」
「哦?果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紹棠嘴角一斜,眉眼之間挑逗之色盡顯。
「你要風流找別人去,少拿我解悶兒。你怎麼知道不是看你的?」
我越吃越覺得自己像是被耗子盯上的蛋糕,當下胃口全無,酒也變了味。看看四周大家興高采烈的樣子,不好惺惺作態,提前離席。如此情境,對我而言,百無聊賴。
「公主。」蘇仁之一聲輕喚,將我拉回現實。
「蘇總管何事?
「公主可是累了?皇上吩咐,公主若是累了,就讓奴才先送您回去。」
我轉向高處,與父皇相視而笑。
隨即吩咐蘇仁之,「不勞仁之,繯姐姐伴我回去就好。」
「是。」
我剛欲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卻看見一玄衣男子踱進場中,手執一琴,嘹亮的聲音響徹大殿:「莞國蒼清雅見過安帝。安國山川秀麗,清雅心儀許久。特作了一首琴曲,借此良機獻給諸位,以表我莞國與各位永結兄弟情誼之心。」說罷,竟席地而坐,琴置膝上,隨手轉軸撥弦三兩聲,已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玉玲瓏之音緩緩升起,清微淡遠,明淨雅潔,寧靜充和。情意至深而終至縹緲無際,妙音盈滿天地,久久繚繞不去。實乃無聲之慟,無淚之悲。
曲盡,手已離弦,滿場寂靜無聲。
須臾之間,喝彩一片。
「久聞清雅公子琴品古淡疏脫,當世堪絕。如今看來,絕非虛言。」父皇拍手稱好。
「謝過安帝。安帝如此高抬,清雅當之有愧。」
太子則頷首而笑,「清雅兄此言差矣。此曲美而不艷、哀而不傷、質而能文、辨而不詐、溫潤調暢、清迥幽奇、忝韻曲折、立聲孤秀,怎樣稱讚都是不為過的。」
「太子殿下文才蓋世,得殿下贈言,清雅三生有幸。」
忽然宴席右方傳來一聲大笑,「據說有人戲言將太子殿下,清雅兄,梓凝兄,及在下並稱當世四公子,今日兩位藝絕天下,梓凝兄的劍術更是不用說,在下與幾位同齊, 才是有愧於心啊。」冷蔚自嘲道。
聽聞此言 ,眾人又是歡笑聲一片。讚揚此起彼伏。
我問紹棠:「什麼是當世四公子?」
「眾人稱讚四人皆有所長的說法。太子的文采,蒼清雅的琴藝,華梓凝的劍術,和,冷蔚的智謀。」
「噢。」我想了一會兒,「是不是還少了一個?」
紹棠一愣,「少了?」
我故作認真狀,「還有,容紹棠的風流。」
兩人隨即捧腹大笑,一時引得旁人詫異。
宴會正是高潮,突然有太監領一家僕模樣的人來報,說鎮遠將軍姚千嘯昨日感染風寒,臥病在床,此次實在無法出席。姚千嘯威武之名四國皆知,一時不少人感歎不能得見其真容。
父皇略顯關切,「可傳了太醫?」
「謝皇上關心。將軍說只是小毛病,不礙事。躺個兩天就好了。不必勞煩太醫。」
母妃小聲朝我嘀咕,「怎麼好好的突然病了?也不知嚴不嚴重。」
父皇遲疑了一會,「仁之,你領著太醫去將軍府上代朕探望一下。」
「是。」
我看看母妃,站起身,「父皇,不如讓紹棠代父皇去探望將軍,可好?」
父皇思忖了一下,「紹棠去也好。就說朕盼望愛卿早日康復。」
「是。兒臣遵旨。」
我轉向紹棠,微笑,「還得請皇弟替我帶上慰問,上次將軍回朝,未能出席親見,可惜得很。」聲音不大不小,剛夠上席的主客聽得清楚。
太子眉眼稍抬。
宴會足足折騰到深夜。回宮時,肚皮餓得有些打鼓。繯姐姐笑笑,「這宮裡吃過大席回來還餓的人,只怕就主子您一個了。」
我尷尬了一聲,「呵呵,還是……」
「桂花糕。」繯姐姐未等我說完,「御膳房的廚子一看見奴婢就調笑說,喲,桂花姐姐又來拿糕啦。」
「誰叫你不會弄,下次你學了做來吃,肯定比他們的好。」我調笑。
「謝主子誇獎。主子稍後,奴婢去去就回。」
夜涼如水。縱是南國,冬也蕭瑟。
層層薄雲遮住明月,月光碎碎,投射葉影斑駁。
繯姐姐拎回來一個食盒,掀開盒蓋,一陣香氣撲鼻。一個個精巧的糕點整齊的擺放著,桂香誘人。
「瞧著真好看,怪不得主子您這麼愛吃,這都多少盒了……」
拿起一塊,嗅了嗅,真的很香,香得有些膩人。
「主子莫急,我去端些熱茶來。」
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把糕掰成兩半,一張紙條輕輕滑落。
蒼勁的兩字赫然在目:清雅。
我把桂花糕放進嘴裡,入口即化。連胸腔裡都瀰漫了桂花的味道。好濃……
繯姐姐回來見我好像被嗆到,笑道,「主子吃噎了吧,也沒人搶,急什麼,快,喝口茶順順再吃。」
我牽扯嘴角,擺擺手,「不吃了,這麼久也該換個味道了。剩下的你們分了吧……」
彈不盡,一曲水雲。夢裡,是誰一手弄琴牽引我,而我又貪戀著誰的眼。夢裡,誰的真情,誰的假意,誰的相思,剪不斷,理還亂。
此次四國會晤著重就是解決邊疆通商之事,若不是利益驅使,沒人願意開放自家門口。國門打不打開,打開多少,打開後,該怎麼防人防己,這些都是有待解決的問題。而這四個利益集團,在同一個目標下用不同的方法追尋著利益最大化,拉扯著利益平衡點,盡量使它朝自己這邊靠近。
外斗激烈,內鬥也毫不遜色。我日益感受到太子的勢力在父皇默許的範圍內逐漸建立,姚將軍病了有一段時候,現在,在朝上頂著姚家的都是些誓死追隨之輩,其他的人,早已倒戈相向。這種無形的壓力瀰漫在我週身,我不知道父皇的寵愛究竟還能替我擋多少,還能替我擋多久。
「公主,公主!」繯姐姐急匆匆的腳步傳來,未見其人,已聞其聲。
「怎麼了,叫人看見,傳到母妃耳裡,看你怎麼辦?」我不由抱怨。
「奴婢剛剛聽到一幫小太監嚼舌根,說什麼莞國皇帝與皇上商討起聯姻之事,聽這樣子,只怕是說公主您的婚事!」
我還未答話,就聽見紹棠的呵斥,「宮裡的流言就是你們這群奴才嚼舌根傳出來的,一個個不知道分寸,大呼小叫,沒規矩。」
繯姐姐頓時腳一軟,癱跪在地,「奴婢該死。」
唉,還嫌不夠熱鬧。
「行了,行了,嚇她做什麼?都下去吧。繯姐姐,你去母妃那把我上次忘的書拿回來。」轉頭又問紹棠,「你跑來做什麼?」
「我閒得無事,來看看皇姐。」
這時正是太子表演的好時候,的確沒他什麼事兒。
「來了也好。走吧,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坐,悶了一天,我也有些倦。」
引他到庭中坐定,我笑,「該不是在別人那討個無趣,就來我這撒氣兒吧。」
紹棠沒回答。
許久,他緩緩問我,「繯兒說的是真的嗎?」
「什麼,聯姻嗎?不知道。不過我沒看見這宮裡還有另外一個適齡女子可以聯姻的。」
紹棠的語氣略顯急躁,「可父皇不是很喜歡你嗎,怎麼可能把你嫁到莞國去? 」
這下,輪到我無話可說。
我這次是真的猜不透。蒼珉既然提出了聯姻,就必然在兩國利益上作出些許讓步,這個讓步究竟會不會讓父皇動搖,沒人知道。父皇未在這件事上給過我任何暗示。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
啞然之間,紹棠領來的那個小太監見無人服侍,便進來給我們奉茶。大概因為拿的姿勢不對,茶壺燙手,一偏,熱茶溢出來,燙到了我。紹棠本就憋氣,見狀,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這,看看我發紅的手背,臉色一變,一腳踹在那小太監身上,優雅之態全無。「混帳東西,來人!來人!人都哪去了? 」
「不用喊了,就你這吃人的樣子,人早都嚇跑了,誰還敢來?」
我看看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的那個,紹棠那一腳不輕,只怕是很疼。
「罷了,他也是無心,你起來吧。」
紹棠斜睨了他一眼,那小太監更是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臉色煞白,見紹棠沒發話,沒敢站起來。
紹棠輕撫我的手背,仔細地吹氣,「還疼嗎?」
「不疼,真的不疼。」
他卻突然抬頭,近距離盯著我的臉,我在他的瞳裡看見了我的影,「可我這疼。」他皺眉指指心窩。
我的紹棠,那時,我的瞳裡也一定映著他的影,我想。
我雖安撫了幾句,紹棠最後眉頭也沒舒展,滿懷心事的回去。我張口問他討了個人情,把那小太監留了下來。紹棠今天那脾氣,萬一回去忍不住,沒人敢勸,下狠手打他也說不定。這麼有心思的人,死了,實在可惜。
我目送著紹棠離去,看看地上依然跪著的人兒,「你能不能告訴我,故意打翻茶杯引我注意,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慢慢抬起頭,眼中怯懦一掃而光,夕陽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一張清秀的臉龐,更加襯出他銳利而堅定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