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出席了一個葬禮
四十歲?對你來說很遙遠嗎?
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月後的事……
我,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行的上班族,亦是所謂的中產。
婚已結,十年夫妻生活,愛情早變了感情;
樓已供,還有十多年的房貸,只是活在斗室之中;
車已買,快十年的日產汽車,開在街上沒人會留意;
奴已隸,上班下班,一成不變的辦工室工作,人也差不多變成機器。
簡單的生活,沉悶的生活,機器的生活,直到那一天。
電話響了,一個沒有來電的電話打過來。
「喂。」
「是不是阿凱啊?」
「我是,你是?」
「我是你中學同學阿鋒的妻子Susan,有時間說兩句嗎?」
「有,請說。」
「阿鋒他……走了。」
「走了?走了什麼?他又去旅行了嗎?」
「不是……阿鋒他過世了……」
什麼?中學時的運動健將,竟然突然死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同輩離世。
「老婆,今天我去阿鋒的葬禮,不回來吃飯了。」說罷,我穿上了很少拿出來的西裝,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我的家。
開著我的日產,看著熟悉的街道,十多年,街道上改變了很多,但你總不會發現一切在改變,因為改變通常是逐漸逐漸的進行,你習慣了一些,再改變一些,今天比起昨天,改變很少,但比起十年前,改變卻是天翻地覆。
多少年沒有中學聚會過?
二十多歲剛畢業時,常常有聚會。年紀漸長,兩個星期的聚會,變成一個月,一個月變成兩個月,兩個月變成半年,半年變成一年,一年變成有紅事才出來。
想不到,這一次,我們竟然為了白事聚頭。
步入殯儀館,對上一次應該是八年前,爸爸離開了我,我送他走的最後一程。
總覺得,當父母離開了自己,自己才算真正的長大,獨立,也覺得自己老得特別快。
看著空虛的房子,自己是輩份最高的人,沒有人在身邊囉嗦,叫你吃飯,提你回家,著你穿多一點,照顧生病的你,看著熟悉的父親樣子,由真人,變成家中每天看到的黑白照片,有時候一個人回家,我總想說一句:爸,我回來了。
字打到這裡,眼眶也快溢出久違了的淚水……
快四十歲的我,回想起小時候,穿著白背心,晚上牽著老爸的手買汽水西瓜,昏黃的街燈,顯得老爸的背影很偉大。
慢慢我長得比老爸高,老爸在自己身邊時,為生活勞碌奔波,總是沒有好好陪他,到了一天,他無聲無息的離開了自己,才懂得想,為什麼自己沒有好好陪他……
父親節快到了,讓我跟老爸說一聲,父親節快樂。
想著想,走到靈堂前,放下了帛金,跟susan 說了一聲節哀順變,看著阿鋒一對十多歲的兒子,我把銀包內的幾千元也拿出來交給了這對小兄弟,叔叔只能幫得多少就多少,接下來的時間,你們要堅強。
靈堂內,阿鋒熟悉的臉,帶著微笑,在迎接我這個中學同學,像是說:這樣久沒見,你還好嗎?相片中的他,多健康,笑得多開心。
記得那年的班際藍球比賽,我們差兩分之下輸了,賽後我在更衣室忍不住的哭了出來,阿鋒也是帶著同樣的笑容跟我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大不了下年努力再來吧!
他的笑臉,對我來說沒變,我的眼淚也沒變,低著頭的三個躹躬,我心中只是想:阿鋒,我老了,不知道再有多少個下年……
場內的人很多,我看到中學同學的那一個位置,走了過去,中學的攪屎棍阿中,死板班長阿德,結了婚的人妻美女Winnie,品學兼優的阿欣,開心果Carmen,他們都在。幾年不見,老朋友們,你們都老了;老朋友們,你好嗎?
阿鋒是一個怎樣的人?
任何一個團體,總有一個特別熱心,和那一個也特別熟絡的人。每次的聚會,他也是發起人,任何一個人的生日,他也暸如指掌。 三五不時,總會收到他的電話:「喂,最近如何啊?下個月誰誰誰生日,不如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什麼時候再沒有接過阿鋒的電話?
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我也數不出來……為什麼一個老朋友一陣子沒有找我,我也沒有察覺,沒有打電話去問候一下?直到,發現這個朋友離我而去,我才如夢初醒。
看看身邊的一班同學,大家傷心嗎?好像傷心的臉上卻帶著一絲的愧疚。
「阿德,記得上次聚會是什麼時候嗎?」
西裝畢挺的阿德,衣著光鮮得讓我認不出來,他想了一下說:「大概,四年吧。」
「有這樣久嗎?」
旁邊的阿中伸頭過來說:「有啊,最後一次聚在一起是Winnie 的孩子出世,我們一起去醫院看她。最近說要吃飯啊,唱K 啊,去旅行啊,都總是沒有齊人,你不是不知道阿鋒很執著要一起聚會,一個都不能少嗎?」
的確是,上次吃飯,Winnie 說她要照顧孩子,阿德說不太想吃火煱,Carmen 也說他丈夫不太喜歡她夜回家,當時我也好像不行,好像是加班吧……
再上次?唱K 太吵?有人唱歌不好?太夜?明天要上班?孩子要溫習?
再上次去旅行?有人去過,有人拿不到假期,有人累,有人說老了,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再之前,行山,太累;
再之前,喝早茶,太早;
再之前,看煙花,太多人。
太多之前,也有太多藉口。每次約會失敗,總覺得好像鬆了一口氣。人越大,越想窩在自己的空間中,不接觸,不嘗試,可能,這是一種安全感。
「各位親友,現在可以瞻仰遺容,去跟阿鋒見最後一面吧。」
我們隨親友的後面,進入靈堂後的小房間,那條隊伍,進入的很冷靜,出來的卻各有傷感。
「阿鋒是因什麼過世的?」我問。
Winnie 探頭過來說:「好像……是肺癌。」
肺癌嗎?阿鋒好像從不抽煙,為什麼會選中他?
一副棺木內躺著自己熟悉的朋友。一個存活在自己心中活生生的人。
他……瘦了很多,皮膚下全無血色,他健壯的身體,結實的肌肉再看不見活力。
我從他的腿,慢慢的走前,前方的一個女士,應該是阿鋒的大學同學吧,她扒在阿鋒的棺木上哭著,需要嗎?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在生活的長河中,我一身的梭角都被磨平了。我總是跟自己說,傷心,並不能改變什麼,為什麼傷心,接受吧。
前方的小姐,被一幫親友扶走了,我也走前了兩步。
我終於看清了阿鋒的遺容。
跟他這樣近,但我卻感覺他離我很遠,他不再是那個會跟我有講有笑的人,他瘦了,他長相雖然還是我能認出,但他卻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臉上帶有笑容的阿鋒。
笑容在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也不再張開。
我的心抽了一下,腦袋一片空白,這就是死亡嗎?曾經,死亡離我很遠,父母的離開,他們一頭白髮,我有的是悲傷,但對死亡卻是很空白。
但這一刻,從看到一個跟自己一樣大的人,躺在我身前時,我突然覺得,死亡離我,好像比十年前,二十年前近了一點,再想想自己,快四十歲了,人生可能已經走了大半。
我哭了,可能是因為阿鋒,也有點是,因為我自己。
扶著哭成淚人的Winnie,阿欣和Carmen,我們走出了房間,坐在椅子上讓小姐會平復,也讓我心中的漣漪平靜。
十分鐘後,我們走出了門口。跟Susan 道別,慰問了一下後便打算動身離開了。
那知道Susan 給了我一個信封,著我們一定要,一定要一班人一起看。
我跟他們到了一家酒樓,大家也對這封信很有興趣。我打開信封,開始讀起上來。
「老同學們,因為我,你們最終也聚在一起了,但這次,也是我最後一次將你們聚在一起了。你們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我一邊讀,幾個眼淺的女生再次落淚,我也忍耐著眼淚,希望以阿鋒的口吻和感覺讀出他這封信。
「當然,一個死人的遺言,我想總不能拒絕吧,我的老朋友們。老土點說,當你讀到這封信,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接下來的,太老土,我也不再寫下去。你的朋友死了,死,並不可怕,但我最可惜的是,最近沒有能力繼續凝聚大家在一起。」
「我得了癌症,在病床上我看著以前的相薄,那時候的我們是多麼年輕,多麼有活力,臉上總帶著燦爛的笑容。但人大了,愈難得到快樂,我明白的,因為我也不快樂了。」
「我很想見大家,但卻不想以一副殘缺不全的身體去見你們,須知道,我在你們心目中,總是開開心心的,我不想讓你們傷心,替我擔心。」
「但我留下一份小小的心意給我最最最最熟悉的你們,答應我,好好的去享受我給你們準備的。還記得我們中學時,每年暑假也會去大嶼山的小別墅嗎?那座要走三個小時才能到的房子。給我三天的時間,到那房子玩三天,就跟以前一樣就行。」
「相信我,那裡有我在。永遠的5A 班班會主席
鋒
絕筆」
讀畢了整封信,現場一片沉默。重回舊地嗎?我們六個人,十多歲時去的地方,四十歲再去一次,到底阿鋒是怎樣想的?但一個故人的遺言,我們說到底也應該尊重的。
我帶頭問了一句:「阿鋒他的遺言便是我們再去玩三天,大家有沒有意見?」
看到他們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大家還是點頭同意的。
「但要三天的時間,我們選個什麼日子比較好?」我問。
阿德立即說:「我公司很忙,很難抽到時間的。」
Winnie 也連忙道:「快暑假了,我要照顧我的孩子。」
Carmen 提議:「不如我們回去看看時間,再相約日子好嗎?」
大家也紛紛贊成,然後大家收拾心情,便開始吃晚飯。
我把信件收起時發現信的背後還有幾句話:「如果你們看了這封信,那個時侯訂不出一個日期,那便不用來了。反正你們肯定忘記的。不要緊的,反正一個死人沒有能力責備你們,祝你們幸福快樂。」
看到這一句後,我考慮了一下,然後試探一下地問:「其實,我們今天決定不了日期,會不會回家後便忘記了?」
「如果當面約,也約不到,那回家約,又真的能夠約得到大家嗎?」我看到他們沒有回應,自顧自說的繼續說下去。
「但……我真的要跟老公知會一聲。」Winnie 不太同意我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