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告诉我说母亲生下我后就死了。我于是明白,我是他既当爸又当妈给拉扯大的。
他是中学老师,我的记忆里,他一点儿也不强势。但在高中时为选文报理这事犹豫不决时,他的一句报理却果断又专断。我说一个人对不喜欢做的事会提不起兴趣等作一系列陈词,他却显得不可理喻,有些专政主义。但我的顺从思想还是战胜了骨子里的叛逆因子。理就理,死就死,我反而有了可以推托的理由,是你让我报的,怨不得我。
高考志愿前我坚持工大读自己喜欢的计算机,他却又命令一般要我报文科院的师范类。文科类,我是有星火的喜欢,倒也觉得无可厚非,但要我读师范类以后跟他同行站在三尺讲台上,我却拿出刘胡兰的那种不屈的劲头来。他发了一次自我出生以来最大的火,他说我是你父亲,自己的孩子我还能坑你害你不成?然后站一旁表演十多年来从不间断的吞云吐雾。我也只是一直沉默,沉默着写下他上援下推的学校,沉默着将志愿表交到道貌岸然的老师手上。
高考后,我随同学到另一个城市打工,他在撕下每一页日历的同时苦苦地等待我的消息,我另一端能够想像。他打电话告诉我说拿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了,喜悦无不溢于言语,我却心里划过一丝悲凉,配合他的情绪反问他一句“是吗,那就好”就挂了电话。
他上网查证成绩打电话咨询学校,为杂七杂八的事跑上跑下时,我自顾自在心里盘算着怎样跟他对决,在这往后的日子里。
大学后,我找到借口,与他离得远远的。我从不回家,学费每次他都帮我打进卡里,其他的费用我自己负责,我用课余的时间赚钱,也用赚生活费搪塞每次他要我回家的请求或要求,我尽我所能,远远地躲着他——这个自以为是挑他所爱加于我身的男人。
叔叔的儿子在QQ上告诉我,伯父每年过年每次过节都孤零零一个人。甚至有父亲钟爱过的学生,都设法在网上告知我说一向严于律己一丝不苟的钟老师有时候上课要走神了,我心里有落落难合的感伤,但一想到我正上着自己不喜欢的课呆在自己不喜欢的学校,心里的天平便又逆转过来,认定他那叫咎由自取。
毕业后,我心高气傲,目不斜视,对教师这一职业不屑一顾。然后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窜,撞得不成样子仍然没有固定下来。我心灰意冷却自知在这场并不浪漫的对决里我不能回头,不然也是一败涂地。
进退两难之际,他给我电话,说话口气有点央求的味道,他说雨晨,要是外面呆不下去,就回来吧。说知道我不愿当老师,但他当初的决定也是深思熟虑的,他不会糊涂到用自己儿子的一生来玩笑,他说“我不过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来指引你在你的人生路上少走一些弯路曲线,不至于手足无措或头破血流之时后悔不已,痛定思痛,他当机立断为我选择了路径”。心底终于彻底柔软细腻了下来,原本坚硬的防守终于土崩瓦解。
离了他与家六年之久,在我踏进家门后,眼眶里有液体不间断地打转,这个缺少女人的屋子,仍拾整得井然有序,给我一种久违的归属感。我透过窗户看见他仍埋头动笔的专注样,心里有股巨大的愧疚感,盘旋萦绕。看白炽灯下他满头的苍白,想起曾几何时他一头乌黑发亮的标致头发,终于在岁月的流逝里一去不复返了。我多想此刻自己能有魔法棒,冲过去,站在他面前,手一挥,他的头发又黑了,皱纹也消失怠尽,多好。
我哽咽着喊了声爸,他灵敏地回过神来,迅速地站起来,跨到我跟前,张开双臂,就是一个拥抱。我伏在他肩上,无声地落泪。多少年来,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抗争所有的牵绊所有的爱就以这么一个拥抱草草结束。但牵挂还在继续,爱也永远不会断开。
如此,如此,甚好,甚好。
而今,我顺其自然,做了老师,是他的安排,他说他动用自己的全部关系替我在学校谋了一职,一切仿如回到原点。我在岁月中成熟,他在岁月里沧桑,这个我不愿接受却无力改变的事实在我心里缠绕纠结。多想时光不老去,我接过他的牵挂,牵挂他所有的牵挂。多想一辈子留住他年轻俊郎的面容,但其实,任时间流逝,爱,我已记住,烙在心里,是一辈子的印痕,抹不去,刮不开。